荆棘

沈母的目光像被钉子钉在了晏无双脸上，瞳孔猛地收缩，嘴巴半张着，好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变调的惊呼：“喜欢？！”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猛地往后退了半步，指着晏无双的手都在发颤，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又惊又怒的涨红。“你他妈恶不恶心啊！”这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尖利得像被砂纸磨过，震得人耳膜发疼，“女的！你们两个都是女的啊…！”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破音喊出来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仿佛被这话噎得喘不上气，眼神里又惊又怕，还混杂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嫌恶，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连带着看晏无双的眼神都多了层冰冷的隔阂

沈英竹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钧巨石，每一次试图掀开的努力都耗尽了全身力气，换来一阵眩晕和更深的黑暗。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每一寸骨骼都叫嚣着尖锐或钝重的疼痛，像被拆散后又粗暴地拼凑起来

她被困在一片粘稠的黑暗中，意识如同沉船，在记忆的碎片和现实的边缘挣扎。继父狰狞的面孔…雨点般落下的拳脚…冰冷的墙壁…刺眼的红灯……这些画面如同破碎的镜片，带着血腥和恐惧，在她混沌的脑海中反复闪现。然后，一个模糊而尖锐的声音穿透了这片黑暗：

“沈英竹！你听得到吗？！”

“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

“那个赌约…”

“我喜欢你…沈英竹…”

那声音嘶哑…绝望…泣不成声，像濒死的哀鸣，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狠狠撞击着她麻木的意识核心

赌约…

喜欢…？

恶心…

两种截然相反、却又同样沉重的力量在她支离破碎的意识里激烈冲撞，带来撕裂般的痛感。她本能地想要抗拒，想要沉回那片无知无觉的黑暗，但那个绝望的呼喊，却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硬生生将她从深渊的边缘往回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一股生理性的干渴感如同火焰，灼烧着她的喉咙。这来自身体的痛苦，终于成为了压垮混沌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英竹的睫毛剧烈地颤动起来，像濒死的蝶翼在做最后的挣扎。沉重的眼皮，终于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刺目的白光瞬间涌入，灼得她眼睛生疼，生理性的泪水立刻涌了出来，模糊了视线。她下意识地想抬手遮挡，却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剧痛让她闷哼一声，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呃……” 微弱的呻吟从干裂的唇间溢出

“醒了！她醒了！” 一个带着惊喜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是护士的声音

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惨白的天花板和刺眼的日光灯管。粗粗的输液管连接着她的手臂，冰凉的液体正源源不断地输入她的血管。氧气面罩紧紧扣在她的口鼻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闷的回响

她转动唯一能动的眼珠，看向声音来源。一个穿着白色护士服的身影正俯身看着她，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关切和一丝如释重负

“别怕，别乱动，你刚做完手术，伤得很重。” 护士的声音放得很轻柔，小心地帮她调整了一下氧气面罩的位置，“这里是医院ICU，你很安全。你妈妈在外面，我去通知她。”

妈妈…安全…

这两个词像微弱的暖流，稍稍安抚了她惊恐不安的心。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更多的泪水滑落，视线稍微清晰了一些。她看到了自己包裹着厚厚纱布的手臂，感受到了头上绷带的束缚感，还有腰腹间沉重而尖锐的疼痛

“我喜欢你…”

巨大的屈辱感和一种被愚弄的愤怒再次席卷而来，混杂着身体的剧痛，让她几乎再次窒息。她猛地闭上眼睛，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熟悉的血腥味。为什么？为什么她没死？为什么还要让她醒过来，面对这更残酷的现实？

当护士出来告知沈英竹苏醒的消息时，瘫坐在长椅上的沈母像被注入了强心针，猛地站了起来，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和巨大的狂喜

“醒了？！我的竹竹醒了？！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啊！” 她双手合十，语无伦次地感谢着，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次是喜极而泣。她跌跌撞撞地就想冲进ICU

“家属还不能进去探望，只能在规定时间通过探视窗看一眼。” 护士连忙拦住她，解释道，“病人刚醒，非常虚弱，需要绝对静养观察。而且……” 护士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为难，“ICU的费用很高，之前的抢救和手术费用已经欠了不少，医院在催缴了。还有后续的治疗和药费……你们要尽快想办法。”

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沈母脸上刚刚燃起的希望之光瞬间黯淡下去，被冰冷的现实砸得粉碎。狂喜瞬间被更深的绝望取代。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脸色比刚才更加惨白

钱…又是钱…她去哪里弄这么多钱？那个被酒鬼榨干的家？那个她拼死拼活也赚不了几个钱的零工？巨大的无助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长椅上的晏无双也听到了沈英竹苏醒的消息。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狂喜，有后怕，但更多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愧疚和不知所措。醒了…沈英竹醒了…她听到了吗？听到了自己那些语无伦次的哭喊和告白吗？她会怎么想？会恨死自己吧？

就在晏无双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面对时，沈母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茫然和怨怼，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卑微的祈求

沈母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跌跌撞撞地走到晏无双面前。在晏无双惊愕的目光中，这个被生活折磨得枯槁憔悴的女人，竟然“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光滑的地砖上

“晏…晏同学…” 沈母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哭腔，双手死死抓住晏无双的裤脚，仿佛那是她唯一的希望，“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的竹竹！我知道…我知道之前可能是误会…惹到你了…我替她给你磕头赔罪！求求你大人有大量…救救她吧！医院在催钱…没有钱…他们会停药的…我的竹竹…我的竹竹才刚刚捡回一条命啊！求求你了！”

沈母说着，竟真的弯下腰，额头就要往冰冷的地砖上磕去

“阿姨！不要！您快起来！” 晏无双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弯下腰，用尽全力去搀扶沈母，声音都变了调，“您别这样！快起来！”

巨大的冲击让晏无双的脑子一片空白。沈母的卑微下跪和磕头哀求，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这比任何指责和唾骂都更让她无地自容！是她将这对母女推入了更深的深渊，而此刻，这个绝望的母亲，却向她这个“罪魁祸首”下跪求救

“钱…钱我来想办法！阿姨您快起来！” 晏无双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她拼尽全力将瘫软的沈母从地上搀扶起来，让她坐回长椅。“您放心！沈英竹的医药费，我负责！我一定负责到底！” 她看着沈母那双充满卑微祈求的泪眼，一字一句地承诺道，仿佛在对自己进行一场迟来的审判和救赎

沈母瘫坐在椅子上，只是不停地流泪，嘴里喃喃着：“谢谢…谢谢…”

晏无双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拿出手机，屏幕的裂痕如同她此刻的心境。她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电话接通了，传来母亲带着一丝慵懒和不耐烦的声音：“喂？无双？这么晚什么事？”

“妈…” 晏无双的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我需要钱，很多钱。”

“钱？你要钱做什么？又看中什么限量版了？” 母亲的声音带着调侃。

“不是！是救命钱！” 晏无双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和强硬，“我同学…她被她爸打成了重伤，现在在ICU！她家没钱了，医院在催费！再没钱就要停药了！妈，求你了！帮帮她！”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母亲略带责备和不满的声音：“无双！你胡闹什么？那是别人家的事！你掺和进去干什么？她爸打她，那是她家的家务事！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赶紧回家！别在外面惹麻烦！”

“妈！这不是家务事！这是人命关天！她快死了你知道吗？！” 晏无双的情绪彻底失控，对着电话嘶吼起来，泪水再次夺眶而出，“是我…是我间接害了她！我必须帮她！求你了妈！就当是我借的！我以后一定还！加倍还！”

“晏无双！” 母亲的声音也严厉起来，“你是不是疯了？什么你害了她？别胡说八道！我告诉你，不许管这种闲事！赶紧给我回家！不然我停了你所有的卡！”

“嘟…嘟…嘟…”

冰冷的忙音传来，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彻底斩断了晏无双最后一丝来自家庭的希望

她举着手机，僵硬地站在窗边。窗外是城市璀璨却冰冷的夜景，霓虹闪烁，映照着她苍白绝望的脸颊和脸上未干的泪痕

家人的拒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试图扛起的责任。她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刺眼的“通话结束”，又回头望向ICU紧闭的大门和长椅上绝望哭泣的沈母，一股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钱…她要去哪里弄这么多钱？

没有钱，沈英竹怎么办？

难道她拼尽全力喊出的那句迟来的“喜欢”，换来的，依旧是无能为力的绝望吗？

晏无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慢慢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手机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屏幕朝下，碎裂的纹路在冰冷的地砖上蔓延，如同她此刻支离破碎的世界和看不到一丝光亮的未来。苏醒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更冰冷的荆棘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