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小小的、廉价的线圈本日记,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沈英竹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了无声却深远的涟漪。晏无双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那些沾着泪痕甚至可能是血迹的记录,那些毫不掩饰的痛苦、卑微的赎罪、深埋的恐惧和绝望的呐喊……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温度,沉重地敲打在她封闭已久的心门上
“累…胳膊抬不起来了…”
“被醉鬼骂了…忍…”
“卖掉小熊包…有点难过…但值得…”
“利息…12,600…怎么办?!”
“看到她今天能坐起来了…阳光照在她头发上…真好…”
这些文字,粗暴地撕碎了晏无双在她心中那个“轻浮的赌徒”“虚伪的施恩者”的固有形象。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同样深陷泥潭、在绝望中挣扎、用尽一切笨拙甚至自毁方式试图弥补的、血肉模糊的灵魂。那个曾经高高在上、带着优越感闯入她世界的晏无双,此刻在日记里卑微如尘,恐惧如鼠,痛苦得如此真实
沈英竹靠在窗边,阳光暖暖地洒在她苍白的脸上,却驱不散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她低头看着自己依旧缠着纱布的手腕,那里曾被她视为晏无双“伪善”的烙印。可此刻,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花园里,晏无双扶她时,透过粗糙布料传来的、那真实而微弱的体温,以及对方因疼痛而瞬间的僵硬
一个念头,带着前所未有的尖锐,刺入她的脑海:
如果…如果晏无双真的只是为了那个可笑的赌约,只是为了彰显她的“魅力”和“恩情”…她何至于此?
卖包?卖血?打那种一看就辛苦卑微的夜工?忍受醉鬼的辱骂?甚至…去借那种沾满血腥味的高利贷,将自己也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代价,未免太大
这戏,未免演得太真,太惨烈
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疑惑,如同初春冰层下的第一道裂痕,在她死寂的心湖深处悄然蔓延。也许…也许那句在急救室外绝望哭喊出的“喜欢”,并非全是谎言?也许那份笨拙的、带着巨大代价的“赎罪”,并非全是施舍?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和恐慌。长久以来支撑着她的、对晏无双纯粹的恨意,那堵将她与外界彻底隔绝的冰冷心墙,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震开了一道细微的裂隙。阳光和寒风,同时从这道缝隙里灌了进来,带来一种陌生而令人战栗的刺痛感
便利店的夜班依旧漫长而煎熬。晏无双强打精神,扫描着商品,手指因为长时间的重复动作和睡眠不足而微微发抖。黑眼圈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更加浓重。收银台角落,那个催命的数字“¥ 12,600”像烧红的烙铁,时刻灼烤着她的神经。距离周一晚8点,只剩下不到48小时了。她口袋里的钱,加上预支的一点微薄薪水,还差一大截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甚至不敢去想周一晚上在老地方巷口,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就在这时,便利店的门被粗暴地推开。几个流里流气、带着一身酒气的年轻男人晃了进来。他们目标明确,直奔烟酒柜台,拿了最贵的几条烟和几瓶洋酒,重重地摔在收银台上
“结账!” 为首一个染着黄毛、眼神不善的男人喷着酒气,语气蛮横
晏无双心里一紧,但还是强作镇定,拿起扫描枪。
“滴…滴…滴…” 价格不断累加,数字跳到一个惊人的数目
“一共两千三百八十元。” 晏无双的声音尽量平稳
“两千三?” 黄毛嗤笑一声,斜睨着晏无双,“小妹妹,新来的?不懂规矩?这条街的‘保护费’还没交呢,就想收老子的钱?” 他身后的几个同伴也跟着哄笑起来,眼神不怀好意地在晏无双身上扫视
晏无双的心沉到了谷底。她听说过这种地头蛇,但没想到真让自己碰上了。“对不起,我只是收银的,这些…我做不了主。请您按标价付款。” 她硬着头皮说
“做不了主?” 黄毛猛地一拍柜台,震得烟酒都跳了一下,“那就叫能做主的来!或者…” 他身体前倾,带着浓重酒气的脸凑近晏无双,压低了声音,带着赤裸裸的威胁,“…你陪哥几个出去‘聊聊’,这钱,就当哥哥请你了?” 一只油腻的手,竟直接越过柜台,摸向晏无双的脸
“啊!” 晏无双惊叫一声,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后面的货架上,几包零食哗啦掉了下来。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脸色惨白,浑身发抖,下意识地用那只受过伤的胳膊护住自己。钻心的疼痛从伤处传来,让她倒抽一口冷气,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
“哟呵,还挺烈?” 黄毛见没得手,恼羞成怒,绕过柜台就要抓人,“敬酒不吃吃罚酒!”
便利店的夜班经理闻声赶来,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一看这阵势,吓得脸都白了,连忙上前打圆场、递烟说好话。黄毛几人骂骂咧咧,最终在经理点头哈腰地“孝敬”了几条便宜烟后,才骂咧咧地离开了
经理看着一片狼藉的柜台和缩在角落里、脸色惨白、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的晏无双,叹了口气:“小晏啊…你看这…唉,以后遇到这种人,别硬顶…吃亏的是自己…”
晏无双低着头,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屈辱的眼泪掉下来。手臂的伤处一跳一跳地疼,提醒着她刚才的狼狈和无力。她默默蹲下身,收拾掉落的商品,手指因为后怕和疼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差一点…就差一点…刚才那瞬间的恐惧,让她仿佛又回到了被龙哥在巷子里警告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就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小舟,随时会被彻底吞噬
第二天午后,阳光正好。护士例行查房后,沈英竹靠在摇起的病床上,目光落在窗外。经过几天的康复训练和营养支持,她的体力恢复了一些,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空洞,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沈母提着保温桶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混合着疲惫和一丝复杂情绪的表情
“竹竹,吃饭了。” 沈母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她打开保温桶,里面是熬得软烂的鸡丝粥,散发着温热的香气。她盛出一小碗,坐到床边
沈英竹的目光没有移开窗外,但她的鼻翼几不可察地微微翕动了一下
那粥的香气…似乎比医院食堂的更有温度
沈母舀起一小勺粥,吹了吹,小心翼翼地递到沈英竹唇边。沈英竹沉默着,没有像往常一样机械地张嘴。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但眼角的余光,却清晰地捕捉到母亲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上,一道新鲜的、尚未完全结痂的划痕
那划痕不深,却刺眼。像是被什么粗糙的东西划破的
沈母似乎察觉到了女儿目光的停留,下意识地想把手缩回去,但粥勺已经递到了唇边。她有些局促地解释:“早上…削水果不小心划了一下…没事…”
沈英竹的目光缓缓从窗外移开,落在那道新鲜的划痕上,又缓缓上移,落在母亲憔悴却努力挤出笑容的脸上
她看到了母亲眼底深藏的疲惫和忧虑…
她沉默了几秒。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粥碗里细微的热气升腾声。然后,在沈母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沈英竹张开了嘴
温热的粥,带着熟悉又陌生的家的味道,滑入干涩的喉咙。沈英竹没有看母亲瞬间亮起、充满惊喜和不可置信的眼睛,只是小口地吞咽着。但她的身体,似乎因为这温热的食物,而不再那么冰冷僵硬
沈母强忍着激动,一勺一勺,耐心地喂着。一碗粥,吃了很久。当最后一勺喂完,沈英竹轻轻闭上了眼睛,像是耗尽了力气。但她的呼吸,比之前更加平稳深长
沈母收拾着碗勺,动作轻快了许多。她犹豫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带来的袋子里拿出一个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清香的苹果,放在沈英竹床头的柜子上
“竹竹,这是…隔壁床家属给的,可甜了…等你有力气了,想吃就吃…” 沈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沈英竹闭着眼,没有回应
沈母轻轻叹了口气,拿起保温桶,准备去清洗。走到门口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阳光透过百叶窗,柔和地洒在女儿苍白却平静的脸上。沈母的鼻子一酸,连忙低下头,快步走了出去
病房里恢复了安静。沈英竹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个红润饱满的苹果上。阳光给它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她知道,那不是“隔壁床家属给的”。她认得那个苹果的品种,是晏无双前几天托护士送来的那一袋里的。母亲在撒谎。而母亲手上的那道新鲜划痕…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母亲可能在偷偷帮晏无双做一些零碎的、需要动手的杂活?比如…清洗那些晏无双送来的水果?包扎那些晏无双打工可能留下的伤口?
这个认知,没有激起她预想中的愤怒。相反,一种极其复杂的酸涩中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温情绪,悄然涌上心头。她看着那个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诱人的苹果,又想起了花园里晏无双扶她时,那只粗糙、带着伤痕却小心翼翼的手
心墙上的那道裂隙,似乎被这温热的粥、被母亲手上的划痕、被这个阳光下的苹果、被记忆中那只小心翼翼的手…无声地撬开得更大了些。一缕微弱却真实的光,艰难地透了进来,照在她荒芜已久的心田上。虽然身体依旧疼痛虚弱,但一种久违的、想要活下去的微弱本能,如同蛰伏的种子,在这缕微光的照耀下,似乎…真的开始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病情的好转,终于不再仅仅是生理指标上的数字,而是从内心深处,透出了一丝真正复苏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