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粒在靴底摩擦出细碎的响，像某种干燥的低语。阿古拉舔了舔开裂的嘴唇，把最后半块馕塞进怀里时，指腹触到了羊皮袋——水线已经降到袋口以下三指。他抬头望了望正午的日头，那轮炽白的圆盘正悬在复合型沙垄的弧顶，投下的影子被热风烤得扭曲，仿佛随时会被沙丘吞噬。
昨夜的寒意还残留在骨骼里。记得黎明前蜷缩在风蚀蘑菇的阴影下，沙砾冻得像碎玻璃，而此刻裸露的手腕却已被晒得发烫。这种昼夜温差是大漠的玩笑，阿古拉数着自己的脉搏，每跳三下就有一粒沙从驼峰状的沙丘顶端滑落。他想起爷爷说的，塔克拉玛干的沙子会记仇，你带走它一粒，它就要吞掉你十步路。
风突然变了调子。起初是掠过红柳丛的呜咽，转瞬间就成了狂暴的嘶吼。阿古拉慌忙扯起头巾遮住口鼻，看见远处的沙雾正沿着鱼鳞状沙丘的纹路攀爬，像无数条黄色小蛇在追逐。他曾见过商队的驼铃被这种沙暴绞成铜丝，此刻怀里的羊皮袋却在这时发出奇怪的响动——不是水流晃荡，倒像是有活物在冲撞。
“啧——”
一声短促的吱叫从袋口窜出来。阿古拉猛地解开绳结，一团灰扑扑的东西滚落在沙地上，四条细腿蹬着沙土直打颤。是只狐獴，肚子瘪得像张枯叶，尾巴上还沾着梭梭草的刺。他认出这是三天前在废弃驿站见过的小家伙，当时它正站在胡杨木桩上瞭望，那挺直的脊背像根小小的长矛。
沙暴来得更快了。铅灰色的沙墙压过来时，阿古拉本能地将这团小毛球塞进怀里，转身扑向最近的风蚀坑。坠落的瞬间，他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沙粒切割成无数碎片，就像去年山洪冲垮的那座坎儿井。
不知过了多久，脸上的灼痛感变成了清凉的麻痒。阿古拉睁开眼，发现狐獴正用小爪子拍他的脸颊，鼻尖前是湿润的泥土气息。坑外的沙暴已散去，夕阳把天空染成熔化的赤铜，而坑底竟渗出了水——不是浑浊的泥浆，是清澈的、带着草腥气的水流，正顺着岩层的裂隙汇成细溪。
狐獴率先跳了出去。阿古拉跟着爬出风蚀坑，突然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呼吸：沙丘的褶皱间躺着一弯月牙形的水洼，芦苇丛在晚风中摇曳，几只沙鸡惊飞而起，翅膀划破了橙红色的暮霭。这就是爷爷说的“流动的绿洲”吗？那些关于水源会在沙下迁徙的传说，原来不是哄孩子的故事。
夜幕降临时，他在水洼边燃起篝火。狐獴蜷在他脚边打盹，羊皮袋已重新灌满水，倒映着缀满星辰的夜空。银河低低地压在东边的沙脊线上，星子密得像是要掉进水里洗个澡，每一粒都亮得能照见自己被风沙磨出的掌纹。
阿古拉掏出那半块馕，掰下一小块放在地上。风掠过芦苇荡，送来远处胡杨林的飒飒声，像无数少年在低声合唱。他想起出发时，爷爷把这块馕塞进他手里说：“大漠会给每个赶路的人留一扇门。”此刻他终于懂得，所谓门，或许就是沙暴过后的一汪清水，是绝境里遇见的一双眼睛，是星光照亮前路时，自己仍在跳动的心脏。
流沙在篝火旁积起薄薄的一层，又被风悄悄吹走。少年抱着膝盖望向星空，觉得自己正随着这方小小的绿洲缓缓移动，像被大漠托在掌心的一粒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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