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卷轴的拓片在望瓷手中微微发烫,并非因为天光,而是其上那些原本黯淡、用微毫墨迹勾勒出的线条,正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暗红色泽,如同干涸的血痂被某种力量重新激活。西北方向,陆明轩师兄凝重的警示和柳七爷透过蓝烟传递的模糊感应,如同两柄重锤,沉沉压在心上。
“嚎风谷”已是险地,而这里——地图标识处——却比嚎风谷更令人心悸。
望瓷收起拓片,抬头望向眼前这片连绵的山林。时值夏末秋初,本该是枝叶浓密、虫鸣鸟啼的生机盎然之地。然而此刻,眼前所见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死寂。树木扭曲着枝干,叶片呈现出一种墨绿近黑的色泽,沉沉地挂在枝头,纹丝不动。没有风吹过林梢的簌簌声,没有鸟雀清脆的啼鸣,甚至没有寻常山野间无处不在的嗡鸣虫豸。脚下的野草倒是蔓生得极其茂密,却是一种不自然的、带着蜡质油光的深绿,踩上去软绵绵的,悄无声息,如同行走在一层厚厚的、陈年的苔藓腐尸之上。
头顶是明晃晃的日头,阳光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粘稠阴翳过滤,落在皮肤上只余温吞的暖意,丝毫驱不散那股缠绕在周身的、如同深秋古井般的阴寒。空气异常凝滞,沉重得仿佛凝固的铅水,每一次呼吸都需要额外用力,吸进去的气息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土腥气和淡淡的铁锈味——那是大地深处埋葬过多死物后,渗入土壤缝隙的铁离子在空气中弥散。
“死气……好浓的死气。”蓝烟的声音压得极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静。她走在最前面,每一步都迈得格外谨慎,纤瘦的身影在这片死寂的林间显得分外单薄。她的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又迅速被那无处不在的阴寒蒸干,留下淡淡的盐痕。一双柳眉紧紧蹙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作为身负纯阴体质、与灵界沟通的出马弟子,她对阴性气息的感知远超凡俗。此刻,此地无处不在的凝滞阴气,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持续不断地刺探着她灵台的最深处,又像沉重的铅块,坠在她的神魂之上。她体内沉睡的柳仙之力在这过于浓厚的死域气息压制下,如陷泥沼,运转艰难。
“娘的,这地方也太……太安静了吧?瘆得慌!”空序搓了搓露在外面的手臂,感觉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他缩在望瓷稍后一点的位置,一双眼睛警惕地滴溜溜乱转,打量着周围每一丛安静的灌木,每一棵扭曲的怪树。那份天生在市井中摸爬滚打磨砺出的、对危险近乎本能的预感正在疯狂报警。“望瓷…小爷…那图上画的,不会是什么上古乱葬坑吧?”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脚下踩着的软糯草丛,总让他感觉下一刻就有冰冷的枯手破土而出,抓住他的脚踝。
望瓷紧绷着脸,那骄矜惯了的唇线抿成一条严厉的直线,眼神锐利如鹰隼,一寸寸扫过这片异常死寂的山林。他左手隐在宽大的袖袍下,指尖悄然掐着某种探测灵机的法诀,一丝丝微弱的、带着纯阳正气的灵力被极其谨慎地导引出来,如同无形的探针,小心翼翼地刺入这片凝固的空气中。然而,那丝灵力刚离体不足三尺,就如同泥牛入海,被一股庞大而沉默的死意吞噬、瓦解,消失得无影无踪,仅在他指尖留下一点冰针戳刺般的寒意。
这并非单纯因屠戮造成的煞气冲天,也不是精怪盘踞的诡异腥膻,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古老的东西。一种被强行镇压于此,与脚下这片土地、这片空间法则纠缠了不知多少岁月的…伤痕。就像一块曾被撕裂又草草缝合的皮肉,表面结痂,内里的腐烂和疼痛却时刻不停地渗出。
“不是乱葬坑。”望瓷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凝重,“是‘门缝’。一道…被强行撑开过的,通往幽冥的门缝。有东西…想把它彻底撕开。” 他的目光落在前方一处地势逐渐下沉的山坳口。那里被几株形态尤其狰狞的枯木遮挡,阳光似乎刻意避开了那片区域,光线异常昏沉。地图上标注的核心模糊区域,应该就在其中。一丝若有若无、与周遭死气同源却又更加精纯、更加令人不安的气息,正如同无形的细丝,从那片昏暗中飘荡出来,丝丝缕缕地缠绕着他手中的拓片。
蓝烟深吸一口气,压下灵台深处翻涌的不适,左手在腰间的贴身荷包上轻轻按了按,那里面是供奉柳七爷信香的家传小铜炉。“门缝…撑开?”她抓住了望瓷话语的关键,“那现在……”
“被堵上了。或者说…被重新封住了大部分。”望瓷的目光依旧盯着那片幽暗的山坳口,仿佛能穿透昏光看到内里的景象,“但是堵门的‘东西’不太牢靠。而且…这门缝里溢出来的‘水’,年深日久,早把这附近泡透了。”他踩了踩脚下那层软得诡异的厚草甸,“成了恶气的温床。柳七爷和师兄感应到的没错,这里…就是古封印空间裂缝的薄弱点。”
空序听得小脸更白了。“水…泡透了?”他下意识地踮了踮脚,仿佛脚底的软草下一秒就能陷下去将他吞噬。“那…那我们还要进去?”他看着那幽深的山坳入口,感觉那像一个静默巨兽张开的口腔,等待着无知猎物自投罗网。
蓝烟沉默地向前迈了半步,她的态度就是回答。望瓷则是嗤笑一声,那笑容里没了往日的漫不经心,只剩下一种被激起好胜心的锐利锋芒:“当然要进。恶气养床,温床之内,必有邪祟安眠。不把那床掀了,门缝终究有一天要彻底裂开。走吧,”他抬步,率先朝着那光线昏沉的山坳入口走去,“小心点,尤其是脚下那些草…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踏入那山坳口无形的分界线,光线的变化并非由亮转暗,而是如同穿过了一层冰冷粘稠的水膜。外界那种凝滞的死寂感陡然加剧!空气的流动完全停止,连呼吸吐纳都似乎要耗费数倍的力气。山坳内的地面彻底失去了松软草甸的覆盖,显露出的是一种暗红发黑的硬土,寸草不生,光秃秃地暴露着,如同一块巨大的、结了痂的伤疤,渗透着铁腥味和一种更加浓郁的腐朽气息。山坳两侧的石壁嶙峋陡峭,上面布满了深邃的裂缝,裂缝深处,隐隐有灰白色的东西在蠕动。
望瓷手中的探灵诀早已凝滞失效。蓝烟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仿佛有无形的重力束缚。空序更是大气不敢出,紧紧跟在望瓷身后,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
然而,就在他们踏过山坳最窄点,前方视野豁然敞开时——三人瞬间停下了脚步。
在他们眼前,整个山坳的中心腹地,一个巨大的、向下凹陷的坑洼之中,呈现着一幅令人头皮发炸的景象。
数十、上百口巨大冰冷的石棺!并非整齐排列,而是以一种混乱又隐含邪恶韵律的姿态,深深插入那片暗红发黑的硬土地中!大多数石棺只露出地面一尺左右的高度,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散发着金属光泽的暗绿苔藓和不知名的粘稠菌斑。棺体呈现出一种沉郁的黑灰色,表面粗糙无比,铭刻着早已模糊不清、却依然散发着阴冷不详意味的诡异符文。这些石棺如同一颗颗腐烂的巨齿,从这方受伤大地的牙龈中强行顶出。
整个坑洼区域弥漫着一股极致的腐朽与阴冷,仿佛时间在这里早已凝固了千年,只余下这些石棺在无声地散发着死亡的气息。阴气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的黑雾,在石棺之间、地缝之上盘旋缭绕,沉浮不定。空气凝滞得如同灌满了水银。
而就在这上百尊冰冷的死亡方尖碑拱卫之下,在坑洼的最深处边缘地带,有一具体型明显比其它石棺更为巨大、表面符文也显得尤其繁复诡谲的石棺,它的存在本身就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具巨大的石棺,其沉重的、本该与棺体严密缝合的巨大棺盖,竟然向上微微顶开了一条狭窄、漆黑如墨的缝隙!从那条缝隙中,一丝丝、一缕缕粘稠如墨汁、却又流动着诡异紫黑色泽的阴气,正源源不断地、无声无息地弥漫出来。这阴气极其精纯,带着一种至高无上的阴森鬼力,却又蕴含着腐朽到极致的死寂沉沦之意!其周围的空气都因为它的存在而微微扭曲,仿佛连空间都被这精粹的腐朽阴气缓慢腐蚀着。
它就那样静静敞开一丝缝隙,如同来自九幽深渊的一道贪婪的伤疤之眼,漠然地注视着贸然闯入这片死寂坟场的渺小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