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这家福利院,周六的晚上不接待询问,所以沈明谦只好第二天上午打过去。
这所福利院位置比较偏僻,所以来领养孩子的家庭不多。城东的几家福利院,沈家挑来挑去,总找不到心仪的。他们想找可以自理的,又比较安静的。因为这样不太需要他们费心,大点的孩子,又可以和自己儿子有些共同话题,家里也能热闹下。
上午十点,福利院洗衣房门口的手机铃声炸开时,张妈妈正抱着滴水的床单拉开纱门。她手忙脚乱地把湿淋淋的一团塞进大不锈钢盆里,在地上“咣当”一声,水溅上了她的旧帆布鞋。她从油腻腻的围裙口袋里摸出那个贴满卡通贴纸的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沈先生”三个字让她一时有点懵。
“喂?哦,沈先生啊!您好您好!”张妈妈的嗓门瞬间拔高,带着点讨生活磨出的习惯性热络,一边肩膀夹着手机,一边弯腰搓着盆里沉甸甸的湿床单,水流声哗啦啦地成为背景音。
对方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来,带着书香门第的礼貌感:“张院长您好,今天有空吗,我们大概下午三点左右到福利院接那个叫……小七的女孩。手续这边已经确认无误了。”
张妈妈愣了好几秒,搓床单的手猛地顿住了,嘴半张着,几缕被汗水粘在额角的头发耷拉着。“谁……小七?”小七是福利院里最没有存在感的那个,不爱说话,不喜欢扎堆。小七可以算是孤儿,6岁那年父母因为重男轻女,将她扔到了福利院。他们没给这个孩子上户口,所以院长查不到父母的信息。小七是第七个来到福利院的孩子,她的名字由此而来。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张妈妈短促地“哎哟”了一声,她把身体完全靠在潮湿冰冷的瓷砖墙上,手机攥得死紧。“是……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小七这孩子……唉,太好了,终于可以有个家了。”她语无伦次,声音里那份刻意的热乎气被一种不敢置信的巨大冲击打散了,染上一种复杂沙哑的哽咽,“沈先生一家真是大好人,有福报!小七这孩子……看着是闷了点,可善良,机灵着呢……”
放下电话,张妈妈好一会儿没动,塑料盆里沉下去的白色床单正慢慢被泡水晕染出暗色。洗衣房里弥漫着浓烈的廉价消毒水和肥皂粉的混合气味。她抬手使劲揉了揉发酸的鼻梁,眼圈是真的红了。小七这孩子,13岁了,看起来却是矮矮小小的,比同龄人瘦一大圈,安静得像一道影子。别的孩子围着糖果礼物打转、甜甜地叫着叔叔阿姨时,她就那么垂着头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盯着自己的磨破的鞋尖。多少次有人来看孩子,都从她跟前过去了,连个停留都没有。谁不喜欢爱笑嘴甜的小孩儿呢?像小七这种,连张妈妈自己都觉得,怕是真要在这院里一直待下去了。
她跌跌撞撞地冲出洗衣房,跑过长长走廊。走廊两边墙壁斑驳,上面的红色横幅纸褪成了浅粉色,依稀还能认出“欢迎”、“爱心”几个模糊的字样,角落堆放着几个没气的瘪皮球。她的脚步在地板上一深一浅的回响。她一头闯进李院长的办公室。李院长正捏着计算器埋头算账,桌上摊开的账本被烟灰烫了洞,旁边还放着盒没吃完的外卖饺子。
“我靠,你吓死我了,什么事儿?”李院长按计算机的手指顿住,抬头茫然地看这张妈妈。
“老李!”张妈妈的气息还没喘匀,扒着门框,“定了!定了!今天下午!沈家来接人了!”
李院长从老花镜后抬起一张圆胖脸,眼镜滑在鼻梁上,露出两条惊诧上扬的眉毛:“接人?哪个孩子?”他下意识扫过桌上摊着的几张待选孩子的照片和资料,那些孩子大多是笑着的。
“说是来接小七的!”
李院长像是被这名字烫了一下,整个圆实的身子往旧转椅里一缩:“小七?7床那个?”他困惑地抓了抓稀疏的头顶,“他们家……不是说要文静点的?文静……”他琢磨着这个词,“文静”在领养市场里通常约等于减分项,这沈家倒是头一份儿。“嗯……也好,反正……”他干笑两声,伸手拿过保温杯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浓茶,语气变得公式化的轻松,“送出一个是一个”他瞥了一眼账本,又加了一句,“回头记得跟那边说说,孩子性子是静,但没别的毛病,绝对健康。”
消息穿的很快,不到半小时,福利院那两排小小的宿舍和活动区就全知道了。几个帮忙的大姐凑在院子角落里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嚼舌根,声音压得很低,但表情里的惊讶藏都藏不住。
吃瓜群众1真……真要走了?小七?
吃瓜群众2我的天,沈家?那可是顶好的条件啊!怎么就……
吃瓜群众3嘘!别瞎说!人家点明了要安静的!不就咱小七最安静嘛?
吃瓜群众4哎,也是……这丫头,可算熬出头了!
午饭时,平时闹哄哄的饭堂气氛有点微妙。但深处话题中心的女孩,似乎对这些不感兴趣。大排长队打饭的队伍里,孩子们的目光不自觉地瞟向角落里那个清瘦的身影。小七独自坐在一张油漆剥落的小方桌前,捧着比她脸还大的不锈钢碗,碗里是白米饭和两勺没什么油水的白菜炖粉条。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头埋得很低,枯黄的刘海垂下来挡住眼睛,仿佛周遭那些探询的、羡慕的、甚至有些不解的视线都是落在空处。
张妈妈特意走过来,把几个食堂阿姨悄悄攒下的柠檬糖放在小七碗边。她的手指粗糙,指甲缝里还留着洗不干净的污渍,此刻小心翼翼地伸过去,轻轻碰了碰小七同样瘦削的肩膀。“小七啊,”她的声音放得很柔,尽量不惊动这个如同受惊小动物般的孩子,“好日子要来了,是好事,知道吗?看,阿姨们给你带了你喜欢吃的柠檬糖,到了新家要好好生活知道吗…”
小七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捏着塑料勺的手指攥得更紧了。轻轻地“嗯”了一声。她没有抬头,黑沉沉的眼睛飞快地扫了一眼碗边的柠檬糖,又迅速垂下,视线凝固在碗里几根漂浮的发黄菜叶上。长长的刘海晃动,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只有那细微的、努力克制却依旧泄露的急促呼吸,在食堂饭菜和水汽的蒸腾气味里,像一道微弱的裂隙。
张妈妈看着她那细得不堪一握的脖子,心里那点终于为孩子找到“出路”的欣慰,被一种更深沉、更模糊的不安悄悄咬住。这孩子太静了,静得像一口幽闭的深潭,让人看不清底,也听不到一丝水声。
那沈家少年点名要的“安静”,真的如想象中那般美好么?她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在那枯黄的头发上轻轻捋了一下,叹了口气。吃完饭后,小七看着张妈妈的眼睛,她的眼睛里,好像还残留着一点眼泪,不舍的情绪就快要溢出来,砸进小七的心里,激起涟漪。“张妈妈,你说…他们会喜欢我吗…之前…父母都不喜欢我…”她越说越小声,自卑的情绪又翻涌而出。不过小七这次没有哭,因为她想在张妈妈面前,再留个好印象。“会呀,肯定会的!我们小七,学习能力是这里的第一名,长得那么漂亮,那么懂事,还会偷偷给流浪猫喂吃的…”说到这里,张妈妈说不下去了,喉咙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酸。她发现小七懂事得令人心疼,有很多超出她年龄的语言会从她口里说出。
快到接待时间的时候,张妈妈拉着小七离开了活动室。小七难得挤出一个笑容,跟自己的同伴们挥手告别。她换了新的衣服,是件浅粉色的棉布连衣裙。领口绣着一圈细小的白色雏菊,洗得很干净,布料摸上去软乎乎的,像晒足了太阳的棉花。张妈妈在她背后系好细细的布带,打了个小小的蝴蝶结。“转过来看看。”小七慢吞吞转过去,镜子里的女孩有点陌生,头发被梳成两条麻花辫,垂在肩后,显的她更看上去更内敛。“我们小七,真好看。”这是张妈妈最后一次夸小七。这么些年,她早已经把小七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当负责接待领养人的员工李漫对张妈妈喊道:“人来了”时,小七的情绪有种难言的复杂,激动夹杂着不安。去往接待室的路上,走廊长长的望不到尽头,因为下雨的原因,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泥土的清香。小七闭上双眼,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亲爱的小七,新生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