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锦在少女时期,曾留意过前排那个沉静如远山的少年。
记忆中的他冷静如雪偶尔转笔,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温柔。春日,教室窗外新雪初霁,冰雪在炙热的阳光下慢慢融化。他静静地望着那片炫目的白,轻轻地说了一句:听,雪融化的声音里,藏着溪流要去大海的念头。”那声音很轻,却在阚锦的心中泛滥了很多年。
那声音像冰层下第一道细微的裂隙,带着雪水般的清冽与一种洞悉般的笃定。
那份沉静中蕴含的,仿佛与天地呼吸同频的微光,不经意间也曾落入她的眼底。
大学四年,阚锦身边不乏追求者,室友们的恋爱故事常伴着或廉价或轻浮的桥段在宿舍上演。
那些或殷勤或莽撞的男生,像隔夜的茶水,尝不出回甘,徒留杯底的浮沫。
她心中那个雪松般沉静的身影虽已模糊成旧照片的底色,却无形中拔高了她对情感的门槛——并非念念不忘,只是不愿将就。
于是,她干脆利落地将“情爱”这一项,从人生待办清单里划去。
图书馆的灯光成了最忠实的伴侣,司法考试、注册会计师、高级口译……一本本证书被她利落地收入囊中,如同战士披挂上阵的铠甲。她要武装自己,用知识铺一条通往坚实未来的路。
可是所有觥筹交错的华彩,不过是镀在空虚之上的薄金。
当宴席散尽,高跟鞋叩响寂寥的廊道,她盔甲般的丝绸衬衫下,正渗出冰川融水般的冷冽与荒芜。
阚锦在早高峰的地铁里站成一根标尺。车窗倒映着她熨帖的西装外套,像博物馆里套着防尘罩的唐代立俑。
晨会的投影仪吐出戒律:“五个纪律是钢印,三大原则作经纬,
稳经济要如烹小鲜,切发展当效庖丁解牛……”领导的口型在PPT蓝光中开合,她却在术语的缝隙里,看见高三那年被自己写满批注的《理想国》扉页。
空调的冷风嗡嗡作响,吹得人脑仁发麻。
阚锦盯着PPT上跳动的折线图,眼前却糊成了一片。
恍惚间,鼻尖似乎真的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带着点灰尘味的粉笔灰气息。
十八岁的她,咬着笔头,在摊开的地理练习册空白处,用铅笔偷偷画着不着边际的梦:去敦煌亲手摸一摸千年前的壁画颜料,去雨林深处找还没被命名的植物,或者干脆写本轰动文坛的小说……笔尖沙沙响,心里涨满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劲儿,那时的她,还狂妄的不知天高地厚,甚至觉得整个世界都等着她去闯荡。
“我不想和不喜欢的人结婚!”
这句带着哭腔的嘶喊,是她昨晚对母亲吼出来的。
此刻,那声音仿佛还带着回声,震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
十年了。
从十八岁咬着牙往前冲,冲到二十八岁,冲进这间恒温的玻璃会议室。她拼尽全力考学、考证,像头倔驴一样往前拱,以为能拱出一条自己的路。
结果呢?
路好像越走越窄,窄到只剩下一张相亲桌。
母亲昨晚被她吼得愣住了,手里那叠精心打印的、带着彩色照片的“优质男青年”简历散了一地,像超市打折的宣传单。
她看着母亲鬓角刺眼的白头发,看着地上那些陌生男人的笑脸,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愤怒,只剩下冰冷的不甘和…浓得化不开的遗憾。
十年青春,像捧沙子,攥得越紧,漏得越快。
当年那个以为能改变世界的自己,现在连选择跟谁过日子的自由,都快要保不住了。
真他妈憋屈。
中式教育是条高效运转的流水线,从不缺“精英”这种标准化零件。
阚锦看得分明,自己也不过是其中之一,是庞大社会机器上一颗注定被焊死的螺丝钉。她的价值,早已被冰冷的阶级标尺丈量清楚,贴上“优质劳动力”的价签。
那条被预设好的人生轨道清晰无比:在所谓“恰当”的年龄,找一个“合适”而非心动的人,将余生典当给柴米油盐的琐碎,用婚姻的围城和育儿的辛劳,彻底埋葬年少的星光与不甘。
这清晰可见的“万劫不复之路”,让她胸腔里堵着一块烧红的铁,灼痛难当。
在那个眼泪与欢笑都无比鲜活的年纪,一颗颗未经雕琢的心,吐露着最滚烫的真话。
就像那道数学题,她斩钉截铁地说“选C”,前排那个沉静的少年却只是摇摇头,固执地埋首于自己的草稿纸,非要亲自演算出一条通途——那份执拗的认真,是青春特有的勋章。
而此刻,在这欲望如潮、真情稀薄的人间,多少颗包裹在精致外壳下的心,熟练地吐露着空洞的蜜语。
一句轻飘飘的“我喜欢你”,像批量复制的廉价标签,如何能让人信服?又如何能唤回——当年那个在自习课上,冒着风险偷偷传递写满八卦吐槽的纸条的那份真情?
昔日的闺蜜,早已成了朋友圈里遥远的“互赞之交”。
那些有意无意、逢年过节群发的祝福,如同隔夜的茶水,温吞地提醒着:时光呼啸而过,留下的只是物是人非的注脚。
真话被质疑,假话却漫天飞舞,这巨大的错位感,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阚锦清醒的认知里,带着点荒谬的疼。
凛冬前夕,母亲对阚锦说的那句:“你已不再年轻!”如利刃时时撞击她的心房。
阚锦望向窗外初雪:“可我的雪山之下...…还冻着未拆封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