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总在绝望最深的梦魇里,悄悄顶出一朵毛茸茸的小花。
阚锦轻轻叹了口气,像放走一只攥得太久的纸飞机。
她把那沓相亲资料塞进抽屉最底层,藏的深深的,仿佛藏起一个不愿再做的噩梦。
然后,她订了一张飞往世界尽头的机票——去爱尔兰。
在她心里,爱尔兰并不是网上火热的旅游景点,而是一个绿茸茸的童话:
在安特里姆雾气弥漫的山谷里,一定有戴着小红帽,小橘帽,小蓝帽,小黄帽的矮人,他们正踮着脚,把清晨的露珠串成项链,藏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下。
在狂风呼啸的黑色悬崖边,一定有歌声像海雾一样缠绕的小美人鱼,她们碧绿的长发是海草做的,眼泪会变成珍珠,落在寂寞的礁石上。
古老的凯尔特故事,就像山谷里蜿蜒的小溪,还在低声讲述着巨人的传说和精灵的恶作剧。
她想去听听那些被风吹散的低语,摸摸那些石头缝里长出来的魔法。
也许,在那里,她能找回一点点遗落在成年世界之外的、亮晶晶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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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假再长,终有尽头。
这趟远行,不过是漫长规训生涯中,一次短暂的、奢侈的越狱。
阚锦清楚地知道,当返程航班的舱门关闭,她将重新被嵌回那套精密运转的铸铁齿轮之中。
按部就班地相亲,找一个“合适”的人,结婚,生子……
然后,用余下所有的、被奶粉和学区房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光阴,用自己的一生去怀念生命中某个肆意而明媚的时刻。
行李箱摊开在床上,像张开的、空洞的嘴。
那台老相机:银色的金属外壳上贴有一个可爱的小熊笨拙的掩盖一道细微的裂痕——那是高二那年运动会,阚锦800米跑步的二等奖品,它无时无刻都提醒着阚锦她曾经逝去的,一去不复返的青春。
那本磨了角的随笔本:从高中用到现在。翻开,里面夹着一片早已失去水分的银杏叶,叶脉下压着几行未完成的、关于雪松与溪流的稚嫩诗句。
纸页间似乎还残留着当年自习室午后的阳光味道,以及……某个被刻意遗忘的侧影投下的淡墨痕迹。(伏笔:随笔本内容或夹带的“纪念品”可能在副本触发反应/成为线索)
几件换洗衣物,洗漱包,一本《凯尔特神话导读》。
最后,她拿起一条厚实的羊毛围巾,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它紧紧包裹住了那台旧相机,像藏起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也像为一场注定无望的逃亡,保留最后一点微弱的火种。
做完这一切,她坐在床边,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相机冰凉的裂痕。
窗外都市的霓虹毫无温度地闪烁映在她眼底,然后又无声的没入了的海底。
“若我是一滴迷途的雪水,山涧,可是你沉默的指引?”
翻开随笔本的扉页,那句来自18岁的那个少年在作文中不经意的一句话,成为了她十年来永远不忘的心结。
而如今,那个悄悄记录的少女,正亲手将这句温柔的回忆,连同相机和本子一起,打包进一场注定会被现实回收的假期里。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钝响,像是某种珍贵的东西,在还没真正开始前,就已经预支了沉入深海的叹息。
机舱门关闭,引擎的轰鸣声如同巨兽低沉的叹息,将阚锦与地面那个熟悉又令人窒息的世界短暂隔绝。
她靠在冰冷的舷窗上,看着地面勤务人员的身影逐渐变成移动的小点。
飞机开始滑行,加速,机头抬起,一阵轻微的失重感袭来
——大地在脚下抽离。
窗外,她生活了二十八年的城市,正以一种近乎冷酷的精确度收缩、摊平、模块化。
曾经需要仰视的摩天大楼,此刻像被孩童随手丢弃的彩色积木,方方正正地堆砌在灰褐色的棋盘格上。
纵横交错的马路,如同冰冷的银色电路板,闪烁着信号灯的红绿光点,将川流不息的车与人,规训成数据流般的轨迹。
曾经绿意挣扎的公园,缩成了几块可怜巴巴的绿斑,被钢筋水泥的丛林牢牢围剿。
就在这不断缩小的图景里,她忽然清晰地“看见”了那些被覆盖、被抹平、被置换的东西:
摩天大楼的基座之下,是被填埋的有蛙鸣阵阵的湿地;
闪烁着霓虹的购物中心广场,曾是一棵需要三人合抱的老槐树盘踞的地方,夏夜总有老人摇着蒲扇在树下讲故事;
那条笔直宽阔的八车道,粗暴地切断了原本蜿蜒流淌、两岸长满芦苇的小河,如今它被拘禁在水泥涵管里,只在暴雨后才能发出沉闷的呜咽。
“这就是我们创造的‘文明’吗?”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
用效率取代诗意,用规整抹杀野性,用千篇一律的光鲜覆盖了沉淀千年的独特肌理。
每一次“发展”的推土机轰鸣,似乎都在碾碎一些更古老、更脆弱、也更接近本真的东西——那些与土地相连的记忆,那些顺应天时的智慧,那些属于风、雨、草木和生灵的低语。
她感到自己,以及这机舱里所有的人,正乘着这钢铁巨鸟,远离的不仅是地理坐标上的城市,更是某种人类集体失落的源头。
一股难以言喻的忧伤,沉甸甸的,像舷窗外越积越厚的云,悄然漫上心头。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膝上的旧相机,冰凉的金属外壳硌着掌心。仿佛想通过这小小的方框,在那片急速后退、驯服得令人窒息的版图上,徒劳地框住一缕早已消散的野性。
光线暗了下来。
浓厚的云包裹了飞机,机翼在灰白棉絮里沉浮。
机舱内昏昏沉沉,只有零星的阅读灯亮着,像几点将熄的星子。
引擎的嗡鸣是唯一的背景音,催眠般裹着人下坠。
空气里有种沉闷的倦意。
阚锦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相机冰凉的棱角。取景框里一片漆黑。她轻轻按了按快门——没有回应。
老伙计睡着了。
一丝细微的烦躁混在沉沉的忧伤里,堵得慌。
她默默把它塞回背包深处。
为了驱散心头的滞重,她抽出那本《凯尔特神话》。指尖停在书页间,巨人堤道那些沉默的六棱石柱图片上。
墨色的岩石,被书页的微光照着,静默如远古的谜题。
海浪拍打石柱的声响,仿佛隔着纸页隐隐传来,吟唱着巨人芬恩的故事。
头顶的灯光忽地闪了两下*,像疲惫的眼皮在挣扎。
滋啦一声轻响。邻座有人咕哝了句什么,翻了个身。广播里机长的声音平稳地安抚着,说是小气流。
书上的字迹模糊起来。窗外的云层浓得化不开,像浸透了墨汁的羊毛毡。
机舱里皮革和消毒水的味道也沉甸甸的。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她把额头抵上冰凉的舷窗。
意识滑向混沌的边缘。就在沉入黑暗的前一瞬,她似乎感觉到——
冰冷的玻璃深处,传来一种极微弱的、深沉的搏动。
咚…咚…
像是大地沉睡的心跳,隔着万米高空和钢铁机壳,固执地,一下,又一下,敲在她的眉骨上。
然后,是彻底的寂静与黑甜。
冰冷。潮湿。坚硬。
带着粗粝的颗粒感。
意识沉甸甸地浮起。
脸颊下是沁骨的冰凉和湿滑的苔藓。
一股浓郁的气息强势地灌入鼻腔——咸腥的海风、腐烂海藻的深水气味、雨后泥炭沼泽特有的、带着腐朽甜味的土腥气。
这原始而复杂的味道弥补着人类对空气的污染的缺陷。
阚锦缓缓睁开眼。
黑暗并未退去。
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沉甸甸、湿漉漉、仿佛能拧出水的实体般的黑暗。
几缕幽绿微光如同垂死的萤火,在浓得化不开的奶白色雾霭中无力飘浮,勉强勾勒出身下巨大、规则得近乎魔法的黑色六边形石柱轮廓。
石柱紧密相连,形成一片高低错落、延伸向浓雾深处的奇异平台,冰冷的海水在石柱间的缝隙里呜咽着涨落,声音空洞而辽远。
“……”
阚锦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
没有尖叫,没有慌乱,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冻结的困惑。
是坠机?
还是某种超越认知的离奇遭遇?
她撑着湿滑、布满苔藓的石面坐起身,动作带着刚苏醒的僵硬与呆滞。
指尖传来的冰凉和岩石坚硬的质感无比真实,否决了梦境的可能。
理性与感性碰撞,试图寻找逻辑的锚点。
就在这时,那声音响起了。
空洞,平直,毫无情感起伏,像生锈的齿轮在空旷的金属大厅里摩擦,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直接凿进她的意识:
>**“欢迎来到,由[克莱因蓝good luck]主办方设计的创意游戏。副本一《古文明的忧伤》。
游戏即将开始,请各位玩家做好准备。”**
阚锦的呼吸一滞,身体瞬间绷紧。
不是英语,不是中文,是直接烙印在思维里的冰冷语义。
[克莱因蓝good luck]?游戏副本?玩家?荒谬!极致的荒谬感像冰水,瞬间浇灭了困惑,只剩下刺骨的清醒和被巨大未知攫住的疏离。
她不是恐惧坠机,而是对这彻底脱离现实轨道的“游戏”宣言,感到一种逻辑崩坏后的冰冷。
她用力掐了下手臂,疼痛感回应了她——这不是幻觉。
一阵带着咸味的、凛冽而潮湿的海风猛地撕开了眼前厚重的雾帘。
刹那间,阚锦忘记了呼吸。
雾气的缺口外,是无垠的、钢灰色的爱尔兰海!
海浪并非狂暴地咆哮,而是以一种永恒而沉重的韵律,持续不断地、忧伤地撞击着她脚下的黑色玄武岩柱。
每一次撞击都发出低沉浑厚的轰鸣,激起漫天细碎如泪的苍白水沫。
而在更远的海平线尽头,在怒涛与低垂铅云的交界处,一座孤绝的黑色悬崖如同大地沉思的侧影,沉默地矗立在阴郁的天幕下。
悬崖顶端,几处风化的古老石垣依稀可辨,像被时光遗忘的、巨人的断指,固执地指向天空。
寒冷的海风卷着水汽扑打在她脸上,带着深入骨髓的咸涩与亘古的荒凉。
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海的气息,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仿佛从脚下这些冰冷岩石的骨髓里、从每一缕潮湿的雾气中、从海浪永不止息的叹息里渗出来的哀伤。
这是一种被时光反复冲刷、被风雨无情剥蚀、被现代世界选择性遗忘的古老忧伤。
它不是尖叫,而是大地深处悠长的低回挽歌。
这里没有童话滤镜。
这里,是爱尔兰。
一个被粗暴地褪去了所有浪漫糖衣,裸露出其最原始、最粗粝、最沉默,却也最古老、最优雅、最浸透忧伤本质的**神秘国度。
凯尔特传说中关于力量与牺牲的回响,在此刻与自然的永恒低语交织,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真实图景。
那沉默的石柱阵列,眼前忧伤拍岸的大海与莫赫悬崖的剪影……
空气中弥漫的、源自大地与时光的哀愁——这就是副本《古文明的忧伤》为她开启的第一幕冰冷、壮阔而浸透诗性忧伤的舞台。
而她,阚锦,一个只想短暂逃离现实的普通都市女性,被一场名为“[克莱因蓝good luck]”的荒诞游戏,抛进了这首由文明遗迹与自然伟力共同谱写的、深沉而忧伤的史诗之中。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甲抵着掌心。背包还在背上,里面装着那台“睡着”的相机和未写完的诗句。
在这片被浓雾、低语和古老忧伤统治的领域里,它们的存在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像来自现代世界的、脆弱的老物件。
游戏,开始了。
以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混合着冰冷现实与磅礴忧伤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