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后号的木质龙骨碾过克莱尔郡外海墨绿色的汹涌海水，发出沉闷如远古巨兽低吼的声响。
这艘以传说中好战而神秘的仙后梅芙命名的古旧木船，正以一种笨拙的而威严的姿态讲古文明与历史娓娓道来。
船首悬挂的铜灯顽强地撕扯着大西洋馈赠的、饱含盐分的厚重灰雾。
雾气粘稠湿冷，带着海藻腐烂的咸腥与石楠花在荒野冷雨中凋零的苦涩气息。
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如铅。
远处，兰德里平原在雾中显露出巴伦地区特有的、嶙峋而荒凉的黑色石灰岩轮廓，如同一幅被遗忘的、巨大的骸骨拓片。
平原之上，那座矗立的古堡，其粗粝的巨石尖顶刺破雾霭，一点固执的橘黄光芒在其下某处燃烧——那传说中的不灭灯火，是这片被雾与海诅咒之地唯一的坐标，也像是投向彼世的一瞥。
船靠岸处并非沙滩，而是被万年狂潮冲刷得光滑冰冷、布满蚀孔的黑色礁岩。
空气的味道复杂起来。
海腥味被更强烈的、岩石风化的尘土气和远处石楠荒原飘来的、微带苦味的清香覆盖。
浓雾如影随形。
唯有古堡那一点灯火，在灰白混沌中微弱跳动，如同一个古老誓言在时间尽头的心悸。
古堡大门是两扇巨大得令人窒息的橡木，覆盖着湿滑的深绿色苔藓和不知名的藤蔓，触手冰凉刺骨。
阚锦深吸一口气，凝聚力量，猛地向前推去。
“嘎吱——嘎——呀——”
尖锐、扭曲、悠长的摩擦声撕裂寂静，仿佛沉睡的巨兽被强行唤醒时发出的痛苦呻吟，又或是通往彼世的门扉被强行撬开的禁忌之音。
门洞开，内部的景象瞬间攫住了她的呼吸。
光之海。
成千上万盏形态各异的油灯悬挂在穹顶、墙壁、粗壮的凯尔特风格雕花廊柱上！
小巧的银质船灯、布满神秘螺旋纹饰的厚重青铜壁灯、镶嵌着黯淡彩石的粗陶灯盏……
这些来自爱尔兰文明的古老物件共同构成了一片汹涌的、橘黄与金红交织的光之海洋。
数万点光焰安静燃烧，将宏伟的巨石大厅映照得如同白昼，却在灯盏自身投下的巨大阴影里，显出一种近乎神圣的、幽邃的悲怆。
空气灼热干燥，充斥着浓烈的油脂燃烧气味和一种像被烘烤了千年的、古老尘埃的叹息。
亿万灯芯燃烧的“哔啵”声汇聚成低沉永恒的嗡鸣，如同无数灵魂在低语。
阚锦站在门口，渺小如尘。
这这辉煌带着窒息的压迫感。
辉煌得蛮横。
却又固执而悲悯地透出燃烧自己、照亮文明的巨大悲怆。
“新面孔？”
一个低沉、浑厚，如同岩石相互敲击的声音自大厅角落响起。
阚锦循声望去。
一个矮壮如磐石的身影正挥舞着一柄沉重的铁锤，敲打着一块在小型熔炉中烧得通红的金属。
炉火跳跃，映照着他红褐色的虬结乱发和胡须，以及肌肉贲张、覆满汗珠和金属碎屑的古铜色臂膀。
他穿着厚实的、沾满油污的皮围裙，每一次锤击都精准有力，火星四溅，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铛！铛！”声
——矮人工匠，奥辛。
他脚边散落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和半成品的金属灯芯。
他没有回头，专注于手中的锻打，直到那金属被敲打成一根细长、螺旋扭曲的奇异形态。
他用铁钳夹起，浸入旁边一桶冒着寒气的漆黑液体中。
“嗤啦——”一声，白烟升腾。
他这才用粗布擦了擦手，拿起一块软布，走向旁边一盏需要更换灯芯的巨大青铜壁灯。
他动作熟练而迅捷，透着一种与岩石大地相连的沉稳力量。
一边更换，一边用那岩石摩擦般的声音说道：
“灯油是鲸的眼，远道而来的夜旅人。”
他小心地将那根螺旋扭曲的新灯芯放入灯盏，
“灯芯，是石楠花的根脉，它在熔炉里淬炼过九十九个满月夜，才耐得住鲸泪的灼烧和时光的啃噬。”
他点燃灯芯，橘黄火焰腾起，映亮了他专注而锐利的眼睛。
“断了芯，再亮的泪也是枉然，徒留一滩冰冷的黑油。”
鲸泪幽光，其根基竟是深海的悲伤与荒野根系的坚韧？
阚锦的心猛地一沉。
这辉煌，本质是消耗与脆弱。
就在这时，另一种声音穿透了灯火的嗡鸣和铁锤的余响。
起初如远方海潮的呜咽，又如风掠过空海螺的幽鸣。
渐渐清晰，是竖琴的弦音。
古老、苍凉、带着奇特的海洋回响的旋律流淌出来。
每一个音符都像裹挟着冰冷的海水、破碎的船板、迷失的呼唤，在辉煌的大厅里幽幽回荡，描绘着一幅关于沉没、迁徙与失落的古老画卷。
阚锦的目光穿过灯盏丛林，落在大厅深处一根刻有海波纹饰的廊柱下。
一个身影赤足而坐，苍白得近乎透明。
深色微卷的长发带着海水的湿气。
他怀抱一把深色木质的凯尔特竖琴，琴框上雕刻的海兽仿佛在琴音中游动。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带着珍珠光泽的半透明薄膜。
这是海豹精灵琴师，芬恩。
他修长、指节分明的手指在琴弦上娴熟地拨动、揉捻。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如海沫消散。
芬恩微微侧头，那覆盖薄膜的眼睛准确地望向阚锦的方向。
干涩的嘴唇翕动，沙哑的声音如同海风穿过礁石孔隙：
“当竖琴的弦不再拨响芬尼安勇士的传奇，当海潮的呜咽盖过了母亲呼唤孩子的歌谣，”
他无意识地拨动一根空弦，发出一声喑哑的颤音，
“这就是文明的潮水退去的时刻，只留下冰冷的礁石和失语的贝壳。比所有的灯火熄灭……更彻底的，是声音的消逝。”
竖琴弦断？
歌谣失声？
文明的消亡在于记忆与声音的断绝？
芬恩的话语像一把冰锥刺入阚锦的思考。
鲸泪会燃尽，灯芯会断裂，但若连传唱的歌谣都归于寂静，那文明就真的沉入了永恒的遗忘之海。
就在这沉重的寂静即将被灯火嗡鸣重新填满的间隙，一缕截然不同的歌声，如同银线穿透厚重的帷幕，悄然滑入大厅。
这歌声空灵、纯净得不似人间所有，带着某种令人心醉神迷的甜腻，却又在最深处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海沟般的冰凉。
它没有歌词，只有婉转起伏的优美旋律，如同月光下粼粼的波浪。
阚锦循声望去，只见在离芬恩不远的一处光线稍暗的壁龛下，倚坐着一个身影。
她有着一头湿漉漉的、泛着奇异珍珠光泽的银白色长发，蜿蜒披散，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小巧精致的下颌和一抹颜色过于嫣红的嘴唇。
她穿着用泛着微光的深绿色海草编织的简陋衣裙。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纤细手腕上缠绕的一串由细小贝壳和黯淡彩石串成的链子，以及脚边放着的一顶样式古怪、边缘缀着几片黯淡鳞片的暗红色小帽。
她微微仰着头，对着虚空哼唱着那迷人的旋律，姿态慵懒而天真。
啊！竟然是传说中美艳而神秘的海妖歌者，梅芙！
她的歌声与芬恩的悲怆挽歌形成奇异对比。
一些悬挂在她附近的灯火，光晕似乎变得格外柔和，微微摇曳，仿佛在应和着她的哼唱。
一丝冰冷的茫然刚掠过心头，阚锦敏锐的感官捕捉到另一处异样——那细微、断续、如同冰晶碎裂的啜泣。
它顽强地穿透了梅芙甜美的歌声和灯火的嗡鸣，带着刺骨的寒意和绝望。
循着这令人心悸的啜泣，她的目光投向大厅中央巨柱投下的阴影边缘。
那里蜷缩着一个半透明的、幽绿色微光构成的少女轮廓。
她身形模糊，双臂紧抱膝盖，头深埋她是报丧女妖雏形，西芙。
构成她的幽绿磷光如同风中残烛的蜡烛，在辉煌灯火的映照下明灭不定。
随时会彻底消散。
她的啜泣在梅芙空灵的歌声衬托下，显得愈发凄凉无助，直刺灵魂，饱含着个体湮灭恐惧与未来幻灭的痛苦。
阚锦放轻脚步，如同靠近一件脆弱易碎的史前遗物，小心翼翼地走向那片被辉煌灯火遗弃的幽光阴影。
靴底摩擦着冰冷的石板。
越靠近，那精神层面的啜泣和寒意就越发清晰、刺骨。
【…冷…好冷…光…痛…别看我…要散了……】
她停住脚步，停在光瀑边缘。屏息凝神，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西芙的状态。
理性对“样本”的探究欲暂时压过了本能的寒意。
梅芙那甜美的歌声在不远处形成了一层薄纱，让这悲伤的角落显得更加孤立。
就在这全神贯注、精神高度集中于那脆弱幽光源头的瞬间——
“啧。”
一声极轻、极短促，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嘲弄的尾音，如同羽毛扫过紧绷的琴弦，在阚锦身后响起。
心脏骤然一紧！阚锦猛地转身！
身后悬挂的一盏小巧船灯被气流带动，灯影摇曳。
一个颀长的身影，极其闲适地斜倚在她身后几步外那根刻满螺旋纹饰的巨大廊柱上。
姿态慵懒得像午后阳光下打盹的年轻猎豹。
他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潇洒与疏离。
灯火的光芒似乎只愿轻吻他的衣角，以至于他的面容大部分隐于廊柱天然的阴影里，只勾勒出线条流畅利落的下颌和**一抹似有若无、微微上扬的唇角。
深色衣装在阴影中几乎与古老的石柱融为一体，只有袖口处一点暗银色的、如同某种古老凯尔特结的符文微光，随着他随意搭在臂上的手指轻点而若隐若现。
他似乎并未刻意关注任何人。
那双隐在阴影中的眼睛，目光散漫地掠过辉煌的灯海、敲打的奥辛、沉默的芬恩、哼唱的梅芙，最后才仿佛不经意地扫过阚锦刚才全神贯注想要靠近的、幽绿色微光蜷缩的西芙。
那目光里带着一种少年特有的、近乎天真的兴味，却又在深处藏着洞悉一切的冰冷。
他的目光最终懒洋洋地落回阚锦脸上。
阴影中，那抹似笑非笑的唇角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带着一种看穿把戏又觉无聊的意味。
就在他目光扫过的瞬间，阚锦清晰地看到，在他左眼角下方，一颗小小的、深色的泪痣。
随着他微妙的表情而显现，如同落在上好白釉上的一点墨痕，平添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妖异的少年风情。
然后，那带着独特磁性、尾音微拖、如同初春薄冰下溪水流淌的嗓音，清晰地响起，不高，却奇异地盖过了梅芙的哼唱和灯火的嗡鸣，带着一丝慵懒的叹息：
“比永恒燃烧的油灯更可悲的，”
他的声音里没有强烈的刻毒，更像是一种随口的、略带惋惜的点破*，
“是举着灯，却照不见自己的愚者。”
话音落下的刹那，他倚着廊柱的身影，如同被石柱本身吸纳的最后一缕暮色，极其自然地淡去、消散。
没有惊动任何一盏灯火，没有留下一丝涟漪。
只留下那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话语，像一枚冰冷的鹅卵石，投入阚锦的心湖。
举着灯……照不见自己的……愚者？
她的目光下意识落回空空如也的双手。
灯？
她霍然抬头，望向那燃烧着鲸泪、闪耀着幽光的灯海，望向锻造脆弱灯芯的奥辛，望向弹奏失声挽歌的芬恩，望向哼唱甜美冰歌的梅芙，最后，定格在阴影边缘那团瑟瑟发抖、即将湮灭的幽光——西芙。
她的“灯”是什么？
是任务？
是探究欲？
是现实中那份不甘在此寻求解答的执念？
那个带着泪痣的陌生少年的话，像一把没有刀柄的薄刃，猝不及防地递到她手中。
他究竟是谁？
“呜——”
一声低沉悠长的、如同来自深海巨兽的号角声，穿透厚重的石壁，隐隐传入古堡大厅。
那是停泊在礁岩旁的仙后号发出的鸣笛，带着来自迷雾彼方的召唤。
灯火依旧辉煌。
芬恩的琴弦沉默，梅芙的哼唱不知何时也已停止，空气里只剩下西芙那微弱却刺骨的啜泣，以及奥辛铁锤敲打金属的、沉闷而执着的余音。
鲸泪幽光之下，文明的忧伤层层剥开，而寻找其“灵魂”的航程，才刚刚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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