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水混杂着温热粘稠的液体泼溅在脸上。
意识像是从万丈深渊最底部,被一根生锈的铁钩猛地拽了上来。没有光,只有令人窒息的黑暗和一种浓稠得令人作呕的腥气——腐败树叶、凝固的血液、某种野兽的恶臭排泄物,全部搅拌在一起,灌满了这具新生的、狭小的鼻孔和口腔。
这味道瞬间刺醒了昏沉的头脑。
混沌消退了一丝,巨大的恐慌攥紧了他不存在的喉咙。车祸。刺耳的刹车。玻璃碎裂的尖啸。身体被巨力抛掷、碾压的剧痛……以及那随后无边无际、包裹一切的黑暗。
他猛地睁开眼。
视野却是一片低矮狭窄的洞穴顶壁,扭曲的树根如同苍白的血管盘踞其上。光线极度微弱,仅来自洞穴深处某个角落摇曳不定的一点微红火光,勉强把坑洼湿滑的洞壁染上一层油腻的血色。空气冰凉,裹着湿透皮毛的沉重寒意。
他是谁?他在哪?
身体在泥泞中扭动了一下,关节僵硬又陌生。一股源自脊椎深处的冰冷本能却在疯狂尖叫——危险!饥饿!求生的尖刺扎进意识!
身体先于破碎的自我认知动了。他奋力想要撑起自己,入手的触感让他瞬间僵住。冰冷,滑腻,沉重。不是岩石,不是泥土。更像……某种失去生命的皮囊。指头大小的爪子(是的,爪子,瘦骨嶙峋,指尖呈一种暗沉的角质)嵌入那冰凉滑腻的表面,带来一种恶心的触觉。
他低下头。
借着角落里那一点鬼火般的微光,他看清了身下的东西。
一具刚被撕开肚腹的哥布林幼崽的尸体。腹腔里的东西被粗暴地掏空了,暗绿色的血液糊在烂泥里,腥气扑面而来。自己的手臂,那嶙峋的、覆盖着一层黏糊糊胎膜的爪子,正深深插在那裂开的、流着腐臭液体的伤口里。更近处,另一个比他还小一圈的、气息断绝的幼崽倒在烂泥里,残破的头歪向一边,空洞的眼窝似乎正直勾勾地对着他。
喉咙深处猛地爆发出一股灼烧感,火烧火燎的饥饿绞住了他的胃袋,瞬间冲溃了所有残余的人类思绪。那具尸体不再可怖,它的气味不再是单纯的恶臭,在那令人窒息的味道深处,似乎涌动着一种奇异、诱人的、令人浑身颤栗的肉香。
他猛地想收回爪子,胃里翻江倒海。
“不……绝不!”
一丝属于“那个人类”的、尖锐而愤怒的嘶喊在他脑子里炸开。洁白的餐盘、热气腾腾的食物、母亲的手……无数碎片撞向眼前的血腥地狱,试图抵抗。他奋力挣扎,但那原始的、烙印在每一条新生命骨髓里的嘶吼声,如同万道钢针,穿透了脆弱的防线。
“饿……吃……”
浑浊黏腻的低语在洞穴角落响起。
就在咫尺之距,一个动作更迅猛的同类已经扑了上来。那幼崽干瘪得像皱缩的土豆,嘴巴却大得惊人,一口狠狠咬在身旁那具小小尸体的胳膊上。骨头碎裂的“咔嚓”声在洞穴的嗡鸣中异常清晰。那幼崽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咕噜”声,疯狂甩着头,撕扯下一小片皮肉,连骨带肉贪婪地吞下,暗绿的血沿着干瘪的嘴角往下淌。
视觉、声音、气味……汇成冰冷的洪流,冲垮了堤坝。胃袋爆发出野兽般的抽搐,喉咙深处的灼烧感化作焚毁理性的烈焰。那具尸体的存在感膨胀、变形,在眼中幻化为唯一可以拯救濒死的希望之光。
人类记忆构筑的堤坝彻底崩塌,碎片被黑暗席卷吞噬,只留下最赤裸的生存指令。
“夺……食!”
一声破碎、嘶哑、毫无意义却饱含血腥欲望的尖叫从他喉咙冲出。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蛮力,他不再是那个会为尸体恐惧的灵魂,他只是一架被饥饿驱动的简陋机器,一头嗅到了生命气息的野兽。
整个瘦小的躯体重重撞在那正在撕咬同胞手臂的同类身上!
砰!
沉闷的撞击声。对方猝不及防,被撞得翻滚出去,发出愤怒而惊愕的尖嚎,沾满血污的爪子在空中乱抓。而他自己也被反作用力震得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冰冷的泥里,全靠扒住脚下那具温热的尸体才勉强稳住。尸体的皮肤冰冷滑腻,像浸透了油脂的劣质皮革。
那被撞开的同族稳住身形,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像是两颗淬毒的珠子,嘶嘶的叫声尖锐刺耳,显然被激怒了。空气中弥漫的死亡和血腥更加刺激了所有感官。身体里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绷如硬弓,蓄满原始的力量。他喉咙深处挤出低沉沙哑的呜呜声,那不是示威,更像是某种凶兽捕食前喉咙不自主的震动。他的爪子抠得更深,手指陷在那腐败柔软的组织里,冰冷的粘稠感透过指缝缠绕上来。
对峙短暂得如同瞬间。对方首先发起冲锋,干瘦的身体像条毒蛇般猛地弹出,沾满泥土和腐肉的手爪直抓向他的眼睛!
他没有退。后退就是深渊。身体遵循着烙印在脊椎深处的战斗记忆——那源于无数哥布林在泥泞污秽中为一口腐食搏杀至死的血脉记忆。
在布满粘稠泥浆和冰冷尸体的地面上,他猛地下滑躲闪,后脑勺几乎擦过对方尖利的爪子!同时,一条瘦骨嶙峋的腿如同枯枝般弹起,用尽全部力气蹬出!
噗嗤!
没有砸中敌人身体,脚尖却凶狠地命中了对方那赤裸嶙峋的腹部。一股稀烂湿滑的触感透过胎膜般的皮肤传递而来。不是肌肉的韧劲,像是踢破了一个腐烂的果子,被掏空的腹腔里那温热粘稠的脏器残余成了缓冲。对方发出一声尖厉扭曲的惨叫,剧痛让它身体弓缩如虾,瞬间失去了平衡,重重摔倒在冰冷的泥水里。
机会!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闪烁:杀!
不假思索,他整个身体跟着扑压过去,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落在对方身上。他能感觉到身下躯体的剧烈抽搐和挣扎,滑腻的泥水溅到脸上。对方惊恐的嘶叫就在耳边,爪子胡乱地抓挠着他的侧腹,刺破薄皮,火辣辣的痛感反而刺激了神经。
喉咙里滚出一声连他自己都陌生的、低沉浑浊的吼叫,类似野兽撕扯猎物前从喉管深处发出的那种威慑。右爪高高抬起,五指并拢,那尖锐细小的角质爪尖在摇曳的微光下闪烁着暗绿的、冷硬的光泽。
狠狠挥下!
爪尖不是刺向柔软的腹部或喉咙,而是带着一股野蛮的决绝,直接扎向了对方因惊恐而扭曲变形、正对他疯狂尖叫的嘴巴!
咔嚓!
一声细微、清脆、令人牙酸的声响,仿佛折断了一根细小的枯枝。爪尖穿透了对方口中几颗刚冒尖的、细小得可怜的乳齿。那是一种击破硬物特有的触感,瞬间传递到手爪的根部,带来一阵酸麻。随即,指尖便顺畅地刺入了毫无防护的、柔软的口腔深处!
滚烫粘稠的液体喷涌而出,溅了他一脸。带着浓烈铁锈味和一种腥气的黏腻,灼人又恶心的温度覆盖了脸颊上的冰冷湿泥。咸腥滚烫,盖过了洞窟的腐臭,却瞬间点燃了血管深处蛰伏的某些东西。
身下的躯体在猛烈地、持续地痉挛,每一次肌肉抽搐都清晰地通过相贴的皮肤传递过来,像临死野兽最后的、疯狂的挣扎。被捅穿口腔的同族再也发不出可辨识的惨呼,只有一种深喉被异物堵塞、气流裹着血沫在破裂声带中摩擦发出的“嗬嗬”嘶鸣,混合着绝望的抽搐。
洞穴角落那摇摇欲坠的微小火光,此刻正映入那濒死的、滚圆突出的眼睛里。那点暗淡的光点,在绿色的瞳孔中迅速扩散、弥散,像滴入污水的墨汁,最终吞噬了所有的神采和光亮,留下一片浑浊、空洞、毫无生气的灰暗。
温热粘稠的暗绿血液从刺破的口腔涌出,沿着那只仍卡在里面的爪子,蜿蜒淌下,渗入爪缝,染红了嶙峋的小臂。那液体带着生命最后的热度,滚烫地渗透皮肤。伤口传来的腥气比洞穴里任何气味都更加刺激,它不再是单纯令人作呕的秽物,其中仿佛深藏着一股致命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甜腥召唤,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强烈诱惑。
胃袋猛地一阵剧烈抽搐,如同被一只无形的铁爪狠狠攥紧、扭绞,带来噬骨掏心般的剧痛。唾液不受控制地疯狂分泌,嘴里似乎要涌出酸水,舌头却干涩得如同一块粗砺的砂砾,每一寸味蕾都在焦渴地喊叫。
他慢慢拔出爪子。动作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迟滞和粘腻。对方微微抽搐的身体软了下去,不动了。
一片寂静。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角落火光跳跃的噼啪轻响。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死死压在单薄的身躯之上。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回那具失去生命的躯体上。脖子歪着,刚刚搏斗时被他撕开了一道口子,很小,几乎只是划破了皮,粘稠的血正一丝丝地从那缝隙里沁出来,像一条缓慢游移的暗绿色毒蛇,在灰暗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血液的腥甜气味,混着肉体撕裂后暴露出的肌肉组织的温热气息,变成一种难以抗拒的复合味道,如同无形的触手,探入他的鼻腔,勾住了濒临死亡的饥渴神经。喉咙里那种甜腻的感觉再次翻涌上来,更加强烈,几乎盖过了一切感觉。
胃囊又一次猛烈痉挛,痛得他弓起了脊背。那声音再度响起,不是来自洞穴的回响,而是从自己混沌一片的脑海最底层,如同暗河的潜流裹挟着泥沙缓缓涌动,带着某种冰冷、粘稠的坚定碾过人类思维的残渣:
“吃。”
“……活下去。”
手指似乎不受控制地动了。它们,连同那瘦骨嶙峋的手臂,在意志之外有了自己的生命,遵循着肉体深处更加古老的指令。指尖触碰到那片被划开的伤口。温热、滑腻、充满弹性……带着生命最后一丝挣扎的余温。
“吃……下去……”
那声音在脑颅内振荡,越来越响,越来越真实,仿佛有千万个微小狰狞的面孔在颅骨后面同时开合着利齿。
他僵持着,身体的渴望在燃烧,但人类思维的灰烬仍在阴燃,散发出微弱而呛人的烟。他想起来一些东西:光洁的餐具,温暖的食物,家人围坐的微笑……那些画面如此遥远,却在血腥恶臭中显得格外洁白刺眼。
身体在抗拒思想的挣扎,每一个细胞都像在饥饿炼狱中煎熬。他俯得更低,脸几乎要埋进那温热的伤口里。那致命的甜腥气味更加浓烈了,冲得头颅发昏。牙关在打颤,又痒又酸,似乎有什么原始的冲动要从牙龈深处钻出来。
他闭上眼。不是出于慈悲或恶心,仅仅是本能地合拢遮挡,将人类残存的抗拒隔绝在外。
牙齿,触碰到皮肉。不是尖利的刺穿,更像是一种无意识、被驱使的摩挲、啃噬。那层薄薄的暗绿色皮肤被他用牙撕开了一点点,露出内里更深层的色泽,一种混合着红与绿的纤维,在摇曳的火光下闪烁。
他用上了一点力。咬合的动作在抗拒中缓慢进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犹豫和迟疑。牙齿陷入皮肉的瞬间,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奇异质感传递过来——坚韧又带着弹性,像某种潮湿的胶质。同时,那股被浓缩了的气味炸弹,在口腔里轰然引爆!
铁锈般的血腥味浓郁得几乎凝成实体,像浓雾一样堵住喉咙。胃里骤然翻腾,一股酸水上涌。但紧随其后的,却是大脑未曾预料到的奇异变化。在浓重的腥咸后面,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感觉弥漫开来——甜。一种浓腻的、裹挟着腐臭血液和温热组织的、怪诞而粘稠的甜味,如同恶魔的低语,缠绕在味蕾神经的末梢。
胃袋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刺激而猛烈抽搐、痉挛,痛感尖锐如同刀绞。但那痉挛之后,竟涌起一股短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暖意,仿佛冰冷的身体内部第一次获得了某种可耻的养料补充。
“吃了……”
脑海深处那个冰冷粘稠的声音如同粘满了污泥的铁链,在思维的地面上沉重地刮擦而过,留下刺耳的、挥之不去的刻痕。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郁的血腥气,冲进鼻腔,再灌回口中,循环往复。胃里那短暂的暖意消退,留下的是更深邃、更强烈的饥饿感——刚刚那一小口,不是满足,而是打开了地狱之门。
他的手爪(现在他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它的存在,嶙峋、覆盖着干结污泥和血迹,暗绿色的角质指甲下还塞着一丝断裂的皮肉),稳稳地撑在滑腻冰冷的尸体上。目光落在被自己撕咬开的伤口处。
细小的暗绿血肉碎末,像劣质的染料残渣一样,还粘在牙齿缝隙间。舌尖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将那一点微末卷入嘴里,那股混合着血腥的浓稠甜腻瞬间铺满味蕾。又是一阵细微的战栗,但这一次,胃囊的抗议似乎减弱了一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能量感,如同黑暗中唯一摇曳的火苗,点亮了纯粹的、吞噬一切的生存渴望。
那一点可悲的暖意像是投入干柴的星火,瞬间点燃了他灵魂深处冰冷的焦渴。再没有任何犹豫,撕扯的阻力仿佛消失了。他的利齿刺入皮肉深处,咬断柔韧的筋膜,扯下一小块带着薄皮的暗绿色肌肉纤维组织。
吞咽几乎成了本能,食物滑过食道,那股浓烈的腥甜在胃中燃起一簇微光。洞顶滴落的冰冷泥水恰好落在他扭曲的脸上,混合着尚未干涸的血污流淌下来,带来刺骨的寒凉。
这寒意不是冷却,而是某种凝固的宣告。脑海中翻腾的影像——车祸的尖叫、家人的面孔、洁白的餐具——被这股腥甜的气息和胃里那点微热的满足感彻底撕碎、吞噬,变得模糊不清,最终沉入冰冷泥沼的最底部,被无穷无尽的黑暗所覆盖。
他抬起头。
视线再次扫过洞窟的黑暗。不再有最初的惊恐和陌生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一种近乎绝望的熟悉。角落里火光的微光勾勒出更多同类挣扎扭动的轮廓,在死亡的阴翳下争抢着有限的腐肉和同类残余的生命。啃噬声、撕扯声、濒死的呜咽……这些声音变得异常清晰,甚至有些悦耳。
它们不再是恐怖,只是……声音。环境的一部分。
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如铁的认知,随着胃里那罪恶的温热感,缓慢而冰冷地沉淀下来,凝固在意识最深处。它不再需要被思考,它就在每一口呼吸里,在每一滴滚烫腥臭的血液里,在每一个挣扎着活下去的、与他外形别无二致的扭曲身影里。
他低下头,继续啃噬。
齿牙扎进温热肉体,撕扯下一片湿润。暗绿的血液混着冰凉的泥水,顺着下颌蜿蜒流下,滴落在身下冰冷的土地里,汇聚成粘稠的一片。
在这无声的吞咽和刺骨的寒冷中,那个沉淀下来的冰冷意念在脑海最深处发出微弱、却无比清晰的低语,如同洞穴石壁上渗出的寒水,一滴一滴敲打着刚建立的认知:
我们是憎恶,是污秽。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