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我眼里就如同蝼蚁般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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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曾是鬼舞辻无惨漫长生命中唯一的例外。
*他为你收敛獠牙,在月光下轻抚你的人类面庞。
*直到那夜他带回穿和服的女鬼,指尖缠绕着她的黑发:“她叫千夜。”
*你藏起咳血的绢帕微笑:“需要我准备房间吗?”
*他看不见你袖中攥碎的枫叶——那是他百年前送你的定情物。
*“不必,”他吻着她低笑,“你搬去别院就好。”
*暴雨淹没了你搬离的脚步声。
*当枯槁的你倚门咳血时,却听见他温柔的耳语——
*隔着纸门,是对千夜说的:
*“人类?不过消遣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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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水,像是天被撕开了口子,泼洒般倾泻而下,无情地冲刷着京都古老的街道。雨水敲打着青石板路,溅起浑浊的水花,又迅速汇成急流,沿着深深的沟壑奔涌。屋檐垂下的水线,连绵不断,织成一片朦胧而冰冷的珠帘,将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只剩下这令人窒息的雨声和刺骨的寒意。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几乎没过脚踝的积水里。单薄的木屐早已湿透,每一次抬起都沉重无比,冰冷的泥水贪婪地钻进脚趾缝,寒气如同活物般顺着小腿向上攀爬。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和服,此刻彻底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像一层裹尸布,又冷又沉,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视野模糊一片,雨水糊住了眼睛,只能隐约看见前方昏暗灯笼在雨幕中摇晃出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惨淡光晕。
突然,脚下一滑,踩到一块松动的石板。身体瞬间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扑倒。冰冷的泥水瞬间灌入我的口鼻,呛得我剧烈咳嗽起来,辛辣的泥腥味直冲喉咙。手肘和膝盖重重地撞在坚硬的石板上,尖锐的疼痛让我眼前发黑。泥水冰冷刺骨,仿佛无数根针扎进皮肤,深入骨髓。
挣扎着想要爬起,手臂却酸软得使不上力。绝望,如同这漫天冰冷的雨水,一点点浸透全身。就在意识快要被寒冷和痛楚吞噬的边缘,头顶那片倾泻的暴雨,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沉重的雨点砸落声,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我茫然地抬起头。
一把巨大的、深紫色的纸伞,稳稳地撑在了我的头顶,隔绝了那要将人溺毙的冰冷世界。握着伞柄的手,苍白得近乎透明,指骨修长分明,指甲修剪得异常整洁。顺着那只完美得不似凡人的手向上看去,是一件昂贵丝绸质地的深色羽织,雨水落在上面,竟无法浸润分毫,只凝结成细小的水珠,悄然滑落。
最后,我的目光撞进了一双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虹膜是纯粹到令人心悸的深红,如同凝固的血液,又像是深渊底部燃烧的暗火。它们镶嵌在苍白得毫无生气的面孔上,深邃得仿佛能吸走人的魂魄。此刻,这双非人的眼眸正俯视着我,里面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片沉寂的、亘古不变的虚无,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的、对鲜活生命本能的厌恶与烦躁?
他太高了,身影在雨幕和伞的阴影下,投下巨大的压迫感,仿佛一尊冰冷的神像降临在污浊的尘世。他微微蹙着眉,那点烦躁如同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深红眼底荡开细微的涟漪。
“人类?”他的声音响起,低沉悦耳,却像是玉石相击,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质感,穿透哗哗的雨声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那语调平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是在陈述一个他眼中脆弱不堪、麻烦透顶的事实。
我浑身湿透,狼狈地跪坐在冰冷的泥水里,瑟瑟发抖,只能仰望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喉咙像是被这冰冷的雨水冻住了,只剩下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他深红的眼眸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锐利得如同解剖刀,似乎能轻易剥开皮囊,直视内里跳动的血肉。他眼底那点不易察觉的烦躁似乎被某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覆盖了,或许是纯粹的漠然,又或许是一丝兴味的探究?那情绪转瞬即逝,快得让我几乎以为是雨幕造成的错觉。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只苍白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将伞更加倾斜地罩在我的上方,任凭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昂贵的羽织肩头滑落。
然后,他向我伸出了另一只手。
那手悬停在冰冷的雨幕和我之间,苍白,干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姿态。雨水落在他手背上,瞬间滑开,不留一丝痕迹。仿佛那不是一只邀请的手,而是一道来自异界的谕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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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的河流无声淌过,在我成为鬼舞辻无惨的“例外”之后,那些曾经惊心动魄的恐惧,竟也奇异地沉淀下来,被一种更微妙、更危险的宁静所替代。他依旧是非人的存在,是盘踞在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但在我面前,那足以撕裂钢铁的利爪,似乎真的被一层无形的薄纱所包裹。
夜,深沉如墨。庭院里的月色被厚厚的云层遮蔽,只留下稀薄黯淡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枯山水庭园的轮廓。纸拉门敞开着,夜风带着凉意和草木的湿润气息穿堂而过,拂动着我额前的碎发。
我坐在廊下,背靠着冰冷的廊柱。白日里强行压下的几声闷咳,此刻在寂静的夜里,似乎找到了出口,喉咙深处泛起一阵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痒意。我下意识地用指尖按了按胸口,试图将那阵翻涌的气血压下去。
熟悉的、无声无息的压迫感自身后弥漫开来。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连穿堂的夜风都识趣地绕开了他所在的位置。
鬼舞辻无惨的身影出现在我身侧,高大而沉默。他并未坐下,只是垂眸,深红的眼瞳在昏暗中像两颗燃烧的、凝固的宝石。那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冰冷,又似乎混杂着别的什么难以言喻的东西。
“冷?”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那并非关切,更像是一种对眼前“物品”状态的确认。
我微微摇头,刚想开口说“不碍事”,喉头却猛地一紧,一股腥甜不受控制地涌上。我迅速侧过脸,用袖子死死掩住口鼻,压抑的咳嗽还是从指缝间漏了出来,沉闷而破碎。胸腔里像是有钝器在刮擦,每一次震动都带来尖锐的疼痛。
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迅速而浓烈。我攥紧了掩在唇上的袖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不能让他看见。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下来。他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我能感觉到他那深红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牢牢锁在我微微颤抖的脊背上。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他在想什么?是对这具病弱躯体的不耐?还是对那丝泄露出来的、属于猎物的血腥味产生了本能的反应?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压力碾碎时,一只冰冷的手,毫无预兆地抚上了我的脸颊。
那触感,如同最细腻的玉石,却带着深井般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肤,直抵骨髓。我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动作都凝固了,连那翻腾的血气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冻结了一瞬。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的指尖带着那种非人的凉意,缓慢地、近乎审视地,拂过我脸颊的轮廓。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仿佛在把玩一件易碎的瓷器。那深红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有对脆弱生命本能的漠视,有属于上位者居高临下的审视,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困惑的停滞?
他的拇指指腹,最终停留在我微凉的下唇边缘,那点冰冷的压力像是一道封印。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滞了。廊外的风声、虫鸣,都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只剩下他指尖的冰冷触感,和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翻涌着未知情绪的猩红。
“脆弱。”他低低地说,那声音如同叹息,又像是对某种既定事实的陈述。然而,那停留在唇畔的冰冷指尖,却并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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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的月光仿佛还在指尖残留着冰冷的触感,而命运已然悄然转向。
那晚,鬼舞辻无惨回来的气息不同以往。不再是那种无声无息、如同阴影融入黑暗的降临,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波动。那波动细微,却足以让习惯了死寂的人感到心惊。仿佛平静无波的深潭底部,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涟漪无声地扩散开来,搅动了凝固的空气。
我正跪坐在矮几旁,指尖拂过一本早已翻旧的诗集,心神却全然不在那些墨字上。当那扇沉重的、描绘着地狱变相图的纸门被无声拉开时,一股冰冷而陌生的气息率先涌了进来。
他走了进来。依旧是那身标志性的深色和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带着与生俱来的压迫感。但今夜,这份压迫感却并非完全落在我身上。
他的臂弯里,依偎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那是一个女子,穿着繁复华美的樱色振袖和服,衣料在昏暗烛光下流淌着水波般的光泽。乌黑的长发如同最上等的绸缎,一部分精心挽起,簪着细碎的珍珠发饰,另一部分则柔顺地披散下来,几乎垂到腰际。她的脸孔精致得如同人偶,皮肤是久不见天日的、病态的白皙,唇色却异常嫣红。她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姿态柔弱而顺从,像一株攀附在古木上的菟丝花。
鬼舞辻无惨的脚步停在房间中央。他深红的眼眸,此刻并未像往常一样落在我身上,而是带着一种近乎专注的、令人心悸的温度,垂落在臂弯里那张仰起的、过分美丽的脸上。
他苍白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温柔的缱绻,轻轻缠绕起那女子垂落的一缕乌黑发丝。那动作如此自然,如此熟稔,仿佛已经重复了千百次。发丝在他冰冷的指尖缠绕、滑动,带着一种无声的亲昵。
“她叫千夜。”他的声音响起,低沉依旧,却像是浸了温热的酒,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那语调,是在对我介绍,却又更像是沉醉于唇齿间吐出的这个名字本身。
我的身体仿佛被瞬间冻结在了原地,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要撕裂胸膛的剧痛,比任何一次咳血都要来得猛烈。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下意识地、痉挛般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疼痛来抵御那灭顶的窒息感。而就在我紧握的掌心之中,那片早已干枯失色的枫叶,发出了轻微却刺耳的碎裂声——那是百年前一个同样萧瑟的秋日,他随手拂过枫树枝头,带着一丝罕见的、几乎算得上随意的温存,递到我手中的“定情之物”。如今,它在我绝望的紧握下,彻底化为齑粉。
“需要我准备房间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平稳得不可思议,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女主人的恭谨微笑。仿佛这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客人接待。
他深红的眼瞳终于从千夜的脸上移开,转向我。那目光里,方才的柔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潭,冰冷得能将人灵魂冻结。他薄唇微启,吐出的字句清晰而残忍:
“不必。”他的手臂似乎更紧地环住了怀中那具柔若无骨的身体,视线重新落回千夜身上,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足以刺穿人心的弧度,那笑意带着毫不掩饰的宠溺和独占欲,“你搬去别院就好。”
别院。那个坐落在庞大宅邸最西端角落、终年不见阳光、连仆役都很少踏足的荒僻院落。那里只有潮湿的霉味、肆意生长的荒草,和无边无际的冷寂。
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以倾天覆地之势轰然砸落。密集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屋顶和窗棂,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如同天地在为谁奏响的悲怆哀乐。那狂暴的雨声,瞬间吞噬了世间一切细微的声响,也彻底淹没了……我转身离开时,脚下木屐踏过冰冷地板的、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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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院的荒凉,如同跗骨之蛆,一点点啃噬着所剩无几的生气。这里只有连绵的阴雨,湿冷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渗进每一寸骨头缝里,带来挥之不去的酸痛。那场将我“送”来此地的暴雨之后,我的身体便如同被抽走了主心骨,迅速地、无可挽回地衰败下去。
白日里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喘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此刻,我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勉强支撑着倚靠在别院那扇单薄破旧的纸门门框上。门框粗糙的木纹硌着肩胛骨,带来一点细微的痛感,提醒我还活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刀割般的疼痛,喉咙里弥漫着浓郁不散的血腥气。窗外依旧是淅淅沥沥的雨,不大,却连绵不绝,敲打着院中荒芜的泥地和水洼,滴滴答答,像是永无止境的倒计时。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和雨声中,一个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声音,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语调,穿透了薄薄的纸门,清晰地钻入我的耳中。
“千夜……”
是鬼舞辻无惨。
我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倚着门框的脊背瞬间绷紧,连带着胸腔一阵剧烈的翻搅,喉头腥甜上涌,又被我死死地咽了回去。他就在门外!仅隔着一层脆弱的、一捅即破的纸!
“嗯?”一个娇柔的女声应和着,带着慵懒和一丝被宠溺的傲慢。是千夜。
他们的脚步声停在门外很近的地方。我甚至能想象出他高大的身影是如何为身边娇小的女子遮挡着廊下可能飘入的雨丝。
“还在想白天的事?”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比方才更加低沉,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亲昵,尾音微微上扬,像是在哄着什么心爱的珍宝。“那些蝼蚁的目光,何须在意?”他轻嗤一声,那惯常的、对生命的极端轻蔑在此刻听来,竟也染上了几分讨好的意味。
“可是……”千夜的声音拖长了,带着一丝委屈的嗔意,像羽毛轻轻搔刮着,“他们看我的眼神,好讨厌……好像在看什么怪物。”
短暂的沉默。随即,是他一声极其轻柔、几乎能融化寒冰的低笑。
“怪物?”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荒谬的宠溺,“呵…他们懂什么?”他的声音压得更低,那冰冷的、曾主宰我所有悲欢的吐息,此刻隔着薄薄的纸门,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我的耳膜,清晰地送来了最后的、也是最残忍的判决:
“人类?不过消遣罢了。”
“人类?不过消遣罢了。”
那七个字,如同七把烧红的钢锥,带着淬毒的寒意,精准无比地、狠狠钉入了我的心脏最深处。每一个字音落下,都带起一片血肉模糊的撕裂感。
“消遣……罢了……”
胸腔里翻腾了整日的那股腥甜,再也压制不住。一股灼热猛地冲上喉咙,我猛地侧过身,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顺着冰冷的门框滑倒在地。剧烈的咳嗽再也无法抑制,撕心裂肺地爆发出来,每一次都牵扯着五脏六腑,要将整个灵魂都咳出体外。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喷溅在冰冷的地板上,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刺目的暗红。一滴,两滴……迅速在积灰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狰狞的图案。
身体的力量随着咳出的鲜血迅速流失,冰冷的地板贪婪地汲取着我仅存的热度。视线开始模糊,旋转。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灌满了水,将门外那对男女可能存在的、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连同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彻底隔绝。只剩下自己如同破败风箱般艰难的喘息,和那七个字在脑海深处反复回荡、撞击的轰鸣。
“消遣……罢了……”
多么轻巧的判决。抹杀了所有小心翼翼的靠近,所有在恐惧边缘试探的沉沦,所有在月光下被冰冷指尖触碰时、那愚蠢至极的心跳加速……连同百年前那片被他随手摘下、又在我掌心珍藏至今、最终化为齑粉的枫叶,都成了这“消遣”里最不值一提的尘埃。
意识在剧痛和冰冷的夹击下,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因为寒冷和内部的崩坏而无法控制地颤抖。咳出的血沾湿了脸颊和衣襟,黏腻而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呼吸,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那灭顶的眩晕感终于稍稍退去一丝,留下无边无际的虚脱和钝痛。
窗外,雨还在下。
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穿过模糊的泪与血,望向那扇隔绝了内外世界的纸门。薄薄的纸面上,映着外面廊下灯笼投过来的、昏黄摇曳的光晕。那光晕里,曾短暂地勾勒出两个紧密依偎、仿佛融为一体的影子。
现在,那里空空荡荡。
只有无尽的雨声,敲打着这方被遗忘的角落。
*
end
(原创勿喷)
作者说:“第一次写无惨,写的不好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