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莫弈带到了蔷薇苑,阿澄抱着小芙也随后跟了上来。
我强忍着狂跳的心脏,将门反锁后才感到些许轻松。
莫弈已经坐在了我的床榻上,他的面色更差了,唇上哪里还看的出一点血色,整个人被汗水润湿得雾蒙蒙一片,凌乱得可怜。
“抱歉,弄乱了你的床榻。”
“你忘了吗?我们是朋友,这样的话说起来会生疏了我们。”
他的唇紧抿,良久,一句轻言没有才飘到我的耳边。
我接过阿澄拿来的药箱,一把打开,看了好几遍都没看出什么名堂来。
“我、我不太懂这些,你可以自己看看这些药你都需要什么吗?”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母后还在时,我是整个云岑最娇贵的小公主,加上阿澄的贴身保护,很少受过伤,上药这种事从来都是别人代劳的,自己对此是一窍不通。
他轻微点头。
于是我举起一瓶又一瓶放在他鼻尖让他确认,又是离的很近的距离,可这次,他身上香囊的味道被血腥替代。
我将那瓶他需要的药放在桌子上,正打算退出房间时,他开口叫住了我。
“这有些失礼,但我有些不方便,你,可以帮帮我吗?”
他的肩膀被疼痛压弯,整个人瘫坐在床上,前发粘腻的贴在额头,一双金眸含着似有若无的水汽勾的我神游天外,长发不知何时被他拨到了前面,那根红绳依旧妥帖的系在发尾。
我无奈叹气,到底是没忍心说出拒绝的话。
好在莫弈在春日里也穿得厚实,被衣服包裹住的肌肤除了发红倒也没什么事,只是那外露的脖颈实在触目惊心。
“你的眉头皱的很深,看起来比我还难受。”莫弈斜昂着头,自己轻扯开衣领好方便我替他上药。
我知道他是在打趣,可是看见这血淋淋的伤口我实在没法与他说笑起来。
“很疼是么?”说完我才反应过来我说了句废话,他这副模样怎么会是不疼的呢?
“想听实话么?”
“嗯?”我有些疑惑的抬头,发梢不慎擦到了他的下颌,惹的他轻轻抖了抖。
“实话实说,方才是很疼,可现在,我不疼。”
他将声音放的很柔,喉结上下律动,带起青筋浮现一二。
“怎么可能不疼呢?你这话是在安慰我,可是比起我,受伤的你不是更需要我安慰么?”还是没忍住,最后几个字吐出时带了颤音,原来他早就看到了我泛红的眼角,傻不傻,明明自己都痛成这样了还要反过来安慰我。
“是安慰,但更是鼓励。你怕我疼,特意放轻了动作,还用我教给你的方法为我上药,这是你的一番心意,我还要喊疼,算是辜负你的努力了。”
我拿着药瓶的手一顿,初见他时我便觉得他是个极温柔的人,方才他对那太监的冷漠落在我眼里,竟有一瞬的心慌。是了,我都还不算认识他这个人呢,怎知道我于他而言究竟是什么?可是,他说的这句话好漂亮,他说这话时的眼眸好漂亮,有着被海浪淘洗过的澄澈,海花谢去,在他眼里结下颗颗明珠。
有一股暖流从心里涌向大脑,推着我的泪扑簌簌落下,我背过身去,为自己擦去眼泪。
这么好听的话我是第一次听,可是听了后为什么笑不出来呢?他说不疼,可我知我心疼;他说“没有”时语调温柔,可我知我害怕只是萍水相逢;他愈发沉重的心跳与我的逐渐合拍,我知我许是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愫;他对我是不一样的,我想问他是否亦有郎情,可我知我不配。
脖子上的伤口很快就处理好了,我逃也似的离开他虚掩着的“怀抱”。他看在眼里,没有说些什么,而是自顾自的褪下外衫,再是内衬,最后就剩件单薄的里衣。
这场面冲击实在是太大,而我一个刚确定自己花花心思的闺阁女子哪里受得了这种刺激?酸胀的眼睛一亮,硬强迫自己转过头去。
“你不看我,怎么为我上药?”莫弈恢复了些力气,虽然听起来还是有些虚弱,但那股温柔劲儿算是全回来了。
“我、我看。”
“看什么?”
“看你...”
莫弈乐得眉毛微微上挑,坐在床榻,那双多情美目闪过片刻狡黠。
【要死,被美色忽悠了,我都说了些什么虎狼词啊!】
“我我我,我是说看你的伤口。”
莫弈点点头,无辜的看我:“我知道,没有说不是。”
...怎么感觉他的眼睛在笑我。
【说莫弈像小芙真是冤枉了它,这分明是只雪白大狐狸,还是那种特别聪明有本事戏弄我的雪白大狐狸!】
哎,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捡回来的总得伺候好吧。
我拿着药瓶走过去,坐在他身后:“那个,要上药的话,这件是不是也...”
【羞死了,羞死了!】
“我的伤口还是好疼,只是抬起胳膊也会觉得疼,所以可以劳烦你帮帮我吗?”
【那你刚刚脱那么快是在干嘛啊喂!】
我觉得我快病了,头昏脑热,脸熟的和刚出锅的虾子作比却根本找不出任何区别。
只是,把他的衣服褪去一半后,我却傻眼了。
和我想象中文弱书生的白净后背不同,附在脊骨的肌肉上攀满了纵横交错的伤口,我不自觉抬手细细抚过,有些像山连绵,有些似水蜿蜒,这里是险峰,那里是沟壑...
比起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中央的那长条红印到算不得什么了。
“怎么会?这么多的疤痕,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叹了口气:“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过去?我看着那些伤痕,的确不是新伤,有些已经淡的几不可察,但就连我都能看出来有些甚至是小时候就留下的痕迹。
“是,那些人,”我的脑海里浮现那张面目可憎的脸,“他们是不是从小就欺负你!”
“我算是个孤儿,流落皇宫,求生不易,那群人给了我口饭,不至于让我饿死。只是,世间所有事情都是有价格的,他们用一碗饭买了一个任他们撒气还无力反抗的孩子。”
我的眼睛被泪糊住了,滴滴泪花里倒映出一个小男孩的身影,小小的人儿脊背却是挺的那样直,然后迎面对上一拳又一拳的重压,终究是逼得他折腰,蜷缩成一小团。
后背传来丝丝凉意,见我许久没有出声,莫弈微微转过头来:“你又在为我而难过么?那不是我的本意,不必可怜也不必心疼。我卑贱如草芥,是个没什么价值的人,不值得你为我流那么多的泪。”
“不是,不是。”我努力摇着头,努力把接下来的话吐得的清晰:“你救了我,还、还有小芙,怎么会没有价值,怎么会没有?”
眼下传来温热的感觉,是莫弈在用他的指腹为我拭泪,逐渐清晰的视线里,他在对我笑,不厌其烦的回应我的每一句胡言乱语。
帮他整理好衣衫后,天已近黄昏了,我将清洗伤口的血水端出去时恰巧照见镜子:发钗东歪西斜,还掉了不少金饰;面上口脂混了灰尘,哪里可见清丽美人样;衣衫更是凄惨,大大小小几个脚印蹭在上面,四处查看,竟还从后面扯了个大布条出来。
不是,我不是去英雄救美的吗?莫弈一个伤患都穿得比我体贴整齐,我从英雄沦落成街边乞儿了???
【所以,他方才总是偷笑,是在笑话我!】
哎呦,丢脸要丢大发了,我都成这幅鬼样子了,他居然也不告诉我!我回头看依旧端坐在床上对着我温柔浅笑的莫弈,越看那笑心里越气,羞得我满脸通红,气鼓鼓瞪了他一眼,飞似得冲出了门外。
阿澄志向素来不在衣饰,所以房中鲜有时兴的衣裳,我们二人挑挑拣拣,再用脂粉上妆完,太阳已经褪尽了,月上枝头,四周寂静无声。
我轻推开房门,只见一幅月下美人卧榻图。
我的床榻小,委屈了他修长的身子微微蜷起,我的被子依旧整齐叠在角落,他未曾动乱,就着还染着血的外衫睡的到也还安稳,凑近了看,还有只小白团子窝在他怀里,分走了他本就不多的位置。
“小芙小调皮鬼,方才怎么喊你都不应,原来是跟着前爹学坏了,来这里跟我抢床睡。”
小芙耳尖微动,这小子机灵的很,保准是在装睡糊弄我,不过也罢也罢,谁让是自己的好大儿呢,想睡就睡吧!
只是,我转眼看向同样睡的安逸的莫弈,嘴里嘟囔:“我可没有说让你这只大猫睡在这里,也没说救了你还得包你住宿呀?”
嘴上是很嫌弃,可谁会真的拒绝一只毛茸茸的大白猫呢?
“算啦算啦,我母后以前老教我,做公主呢,要大度,才不跟你小小太医计较。虽然隆重登场,惊艳你一把的计划算是失败了,但是你现在这样安静的模样,倒是方便了我好好欣赏你这张比我还好看的脸。”
我从外头搬了把木椅进来,坐在床头,把被子取下盖在莫弈的身上,自言自语道:“好一只漂亮的‘莫大猫’,我第一次见你时,还以为是九重天见我可怜落下个仙子来救我,谁知道日后会成为一只霸占我床铺的猫猫呀?”
“那几日阴雨,我出不去,心情也低落,却又总想起与你的约定,我是真的很怕隔了好久不见,你不记得我了。”
“其实我今天打扮的很好看的,只是没想到会出这档子事,你还不告诉我,是不是偷偷笑话我呢?”
“...见你今日那副冷冰冰的模样,我心里也有些发怵,很害怕那日待我温柔的莫太医只是昙花一现,更害怕以后我见你时,你都那么冷冰冰与我说话...”
......
月上中天,女孩终于絮絮叨叨的说累了,她不知道的是,她所细数的那些闲琐小事悉数进了男人的耳朵里,连同那些藏在字字句句里的思念,一起进了他的心里。
【那日初见,我亦觉恍若窥见仙人,与你相识,是我之幸。】
【不必害怕,忘记你这件事,我想,即便穷尽一生,我也难以做到。】
【我看到了,很漂亮,望见你的那一眼,花园予你做配,你更胜画中仙三分...】
【我早习惯世态炎凉,也习惯了以寒凉相对,唯独你,无论我心城墙高筑千层,始终为你留一扇来去自如的门。】
......
她睡过去了,也是,为了他,她累了一天了。
莫弈起身,想将女孩抱到床上,可她似乎睡的并不安稳,只轻轻触碰便惹的她皱眉。
今夜月明情也正好,他还不忍破坏此刻的氛围,拢起身上的被子盖在女孩身上。
低头贴近她,为她细细理好被角时,他听见了女孩的梦呓,含糊的、简短的、不断重复的、他的名字。
他不厌其烦的一遍一遍对着女孩说我在,直到她沉沉睡去。
脖颈处不断传来的刺痛惹得莫弈厌烦皱眉。
他是个极其爱惜自己身体的人,很小的时候,他便知道他身上的伤口不会引起任何的人的愧疚与心疼,那只是一道道让自己不舒服以及证明自己懦弱无能的痕迹罢了。
自从与奥吉尔相联系后,他的羽翼渐丰,早不是那个无力反抗的孩子了。他跟着奥吉尔学习过一些防身术,用来反抗那些草包绰绰有余,那一鞭子对他而言只是抬手的事情,而且那么多年的欺辱,他可不止想过抵挡。
只是,藏在袖里的刀还没开刃,她就猝不及防的闯入自己的视线:她怎么会来这里,是还记得他们之间的约定!今日的她很是俏丽,应是好好妆点过一番的,是为了见他特意打扮的么?
见到女孩的那一刻,纵使是心思深不可测的莫弈也不得不承认,只那一眼,他明确先前初见时的心动不是错觉,有一种复杂、不止喜悦的感觉占据了他所有情绪。难以置信,那一瞬,他甚至遗忘了积压在心里那么多年的恨,那把藏起来的刀就在混乱中被他丢到了塘底。
那个人是该死,但他绝对不能成为自己在她眼里完美形象的缺口。
这算是欺骗,莫弈知道,又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骗了她,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太医,而是一个沾染上就会受到牵连的皇宫禁忌。理智告诉他,她是他名义上哥哥的妾室,算是他的嫂嫂,可总有一天,他会站出来继承他哥哥的一切:皇位、天下以及,她。
她才像是下凡的天仙,那份美好不该沉沦在这乌糟的皇宫中。
莫弈见过这里的金玉其外,厌恶败絮其中的所有,她却是意外。他太过着迷那日她担忧小芙的眼神了,他会在夜深人静反反复复回想那道目光,一遍又一遍的幻想她心疼的对象是自己,以至于,他放下了反抗的手,硬生生抗下了那两鞭,他故意暴露自己的脆弱,将自己用厚衣遮掩起来的伤痕一道又一道展示在她面前。
“其实可以躲掉的,”莫弈叹口气,伸出手想要触摸女孩恬静的睡脸,到底还是留一道缝隙不敢触碰,“但那日你看小芙的眼神太过令我着迷,那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温柔,这算是怜悯吗?那你也可怜我吧。”
莫弈回到床榻上,附身亲吻了同样睡熟过去的小芙,像他幼时幻想过的父亲那样将它环在怀里,银发随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一点点贴近女孩,抬眼便撞见她唇角含笑,他也用笑敛声,生怕惊扰她这一帘美梦。
月丝挽情柔,愿渡无忧,惟愿共白头。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