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大学校史馆的电话挂断,听筒里似乎还残留着老档案员激动而沙哑的声音:“…是有一只箱子!樟木的!当年转移时磕碰过,箱盖内侧有烧灼的印子…像朵花…后来…后来好像在北平接收时…” 线索如同断线的风筝,消失在历史的迷雾中。林棠站在博物馆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外面车水马龙的长安街,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以及倒影中心口那枚玉佩的轮廓。一股混合着陈年灰尘、油漆松香、新翻泥土气息与某种百废待兴、充满希望与小心翼翼的蓬勃感,悄然将她包裹……
没有滇黔山路的泥泞,没有防空洞的阴冷。这一次,林棠(依附于一个名叫“文清”的年轻文保工作者)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空旷巨大的广场上。晨光熹微,空气清冽,带着初春特有的泥土复苏气息。脚下是历经沧桑、坑洼不平的巨大青石板(后来才知道那是太和殿广场的明代旧砖)。眼前,是连绵起伏、在晨光中勾勒出庞大而沉静轮廓的朱红宫墙和巍峨殿宇。紫禁城!但此刻的它,不再有帝王的威仪,而是笼罩在一种劫后余生、亟待新生的肃穆氛围中。
广场上,人影幢幢。穿着灰色或蓝色中山装、干部服的人们行色匆匆。许多穿着土黄军装的士兵,正喊着号子,用扫帚、铁锹奋力清扫着堆积如山的垃圾、瓦砾和战争遗留的杂物。远处,一些穿着工装、背着木箱的人正爬上高高的脚手架,小心翼翼地检查着宫殿的檐角斗拱。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消毒水、新刷油漆和松木的混合气味。
“文清同志!别愣着了!快来帮忙登记造册!这边又清出一批散落的建筑构件!”一个戴着眼镜、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干部服的老先生(梁思成教授)在不远处招手,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振奋。
文清(林棠)猛地回神:“来了,梁先生!”她低头,发现自己也穿着朴素的蓝布列宁装,齐耳短发,胸前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一枚熟悉的白色海棠玉佩,此刻并未显露在外,而是用一根结实的棉线贴身系在手腕内侧!玉佩传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春日朝阳般的温暖与充满生机的脉动感,与这百废待兴的蓬勃景象完美契合。她(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文清”这具身体里那份参与历史、守护文明的激动与神圣的责任感。
她快步跑到梁思成身边。地上铺着几张草席,上面散乱地摆放着刚从各处废墟和垃圾堆中清理出来的建筑残件:断裂的琉璃瓦当、残破的滴水(瓦当下引水的构件)、雕花的木构件碎片、甚至还有几块断裂的汉白玉石雕。梁先生正蹲在地上,用放大镜仔细查看一块布满污垢的琉璃瓦当,手中的铅笔在登记册上飞快记录着。
“你看这个,”梁先生将瓦当递给文清(林棠),眼中闪烁着专业的光芒,“典型的明早期龙纹瓦当,釉色纯正,可惜断了。但断裂面很有价值,能看到胎土和施釉工艺…” 他的话语充满了对古建深沉的热爱和科学的态度。
文清(林棠)小心接过沉重的瓦当。入手冰凉,釉面蒙尘,但龙纹的威严依稀可辨。就在她仔细端详时,手腕内侧的海棠玉佩骤然传来一阵清晰的、如同玉石碰撞般的温热感!一股力量牵引着她的目光落向瓦当断裂的侧面!在厚厚的污垢覆盖下,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被忽略的、如同天然釉裂的深色纹路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下意识地用指腹抹去那处的污垢。随着灰尘剥落,那深色的纹路逐渐清晰——它并非杂乱的釉裂,而是以一种极其巧妙、如同水墨晕染般的方式,在琉璃胎釉的断面上形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花蕾轮廓!花蕾线条柔韧,带着一种在破碎中孕育生机的力量!这“琉棠断痕”,深藏于瓦当的创伤面,若非玉佩感应,绝难发现!
“梁先生!您看这里!”文清(林棠)抑制着激动,指向那处断痕。
梁思成凑近,接过瓦当,掏出随身携带的放大镜仔细观看。当他看清那朵在断痕中顽强绽放的琉棠花蕾时,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妙!妙啊!天然釉变与断裂纹理竟能形成如此神韵!这哪里是残件,这是历史的伤痕里开出的花啊!”他激动地拍着大腿,随即在登记册上奋笔疾书,在“明龙纹琉璃瓦当(残)”后面重重加上:“断痕处现天然棠苞釉纹,极珍!”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兴奋的呼喊:“梁先生!梁先生!快来看!太和殿宝座后面发现东西了!”
梁思成和文清(林棠)精神一振,立刻放下手中工作,向太和殿跑去。
宏伟的太和殿内光线昏暗,弥漫着陈年的灰尘和木头气味。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深邃的藻井。曾经象征着无上皇权的髹金雕龙宝座静静矗立在须弥座高台之上,覆盖着厚厚的防尘布。一群工作人员正围在宝座后面,几支手电筒的光柱聚焦在宝座靠背与墙壁之间狭窄的缝隙里。
“小心!轻一点!”梁思成指挥着。两名工人戴着白手套,屏息凝神,用特制的长柄工具,极其缓慢地从那狭窄的缝隙里,勾出了一个扁平的、用油布和锦缎层层包裹的物件!
包裹被小心翼翼地放在铺着软布的条案上。在无数道紧张而期待的目光注视下,梁思成亲自上前,用镊子和小刀,一层层、极其轻柔地揭开了尘封的包裹。
油布褪去,锦缎掀开…
露出里面一具古雅沉静的七弦琴!
琴身通体黝黑,尾部有明显的焦痕!
正是嵇康的焦尾琴!
琴身侧那道火焰般的棠纹,历经千年战乱尘封,依旧清晰夺目!
“天啊!是它!真的是它!”一位年长的故宫老专家激动得热泪盈眶,“传说在明末清初就遗失了的焦尾琴!没想到…没想到竟藏在这龙椅之后!”
整个太和殿内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叹和欢呼!这不仅仅是一件乐器的重现,更是千年文脉在历经浩劫后的顽强回归!是民族精神不灭的象征!
文清(林棠)站在人群中,望着那具承载着魏晋风骨、历经无数传奇的焦尾琴,胸中激荡着难以言喻的情感。手腕内侧的海棠玉佩传来一阵强烈的、如同故友重逢般的温暖共鸣。她下意识地抚摸着玉佩,目光与梁思成教授激动而欣慰的目光相遇。
“文清同志,”梁教授声音有些颤抖,“登记!立刻详细登记!编号…就定为‘001’!这是我们新生的故宫,迎回的第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住户’!意义非凡!”他的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这座宫城,这些珍宝,不再属于一家一姓,它们属于全体人民!我们要把它们保护好,研究好,让后世子孙都能看到我们民族曾经的辉煌与坚韧!”
文清(林棠)用力点头,拿出登记册,郑重地写下:
“文物登记号:001”
“名称:唐(传)焦尾琴(嵇康旧物)”
“现状:琴身完整,尾部焦痕清晰,侧有火焰状天然木纹(形似海棠)…”
阳光透过高大的殿门斜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金砖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柱。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工人们继续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修复着。文清(林棠)跟着梁思成,穿梭在各大殿宇之间,登记造册,测量绘图。在保和殿后巨大的石雕御路(云龙石雕)旁,他们记录着被战火熏黑的痕迹;在乾清宫斑驳的朱漆大门前,他们讨论着如何科学地修复彩画;在堆满残破瓷器的库房里,他们一片片地拼接着历史的碎片。
一日,文清(林棠)被派去协助清理武英殿后一处偏僻的坍塌配殿废墟。瓦砾中,她发现了一块颜色深沉的琉璃瓦当残片。当她拂去泥土,手腕的玉佩再次传来熟悉的温热。她仔细端详,在瓦当的断裂面上,赫然又发现了一道极其细微、却神韵十足的琉棠花苞断痕!与之前在太和殿广场发现的那片如出一辙!
她将这片残瓦郑重地收好。傍晚,她回到临时办公室,将这片带有琉棠断痕的瓦当,与登记册上“001号”焦尾琴的照片并排放在一起。灯光下,火焰棠纹与琉棠断痕,一古一今,一木一瓷,却仿佛穿越时空,默默诉说着同样的坚韧与新生。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天的锣鼓声和嘹亮的歌声!文清(林棠)和同事们涌到窗前。
只见午门广场上,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工人、农民、学生、解放军战士…各行各业的代表们,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喜悦与自豪,排着整齐的队伍,正等待着第一次以主人翁的身份,走进这座昔日的皇家禁苑!
“故宫博物院成立暨首次开放仪式…开始了!”梁思成教授站在窗边,望着广场上沸腾的人群,声音哽咽,眼中却闪烁着晶莹的泪光,“看啊…人民…终于成了这座宫殿真正的主人!”
巨大的喜悦与历史参与感充盈着文清(林棠)的胸膛。她手腕上的海棠玉佩变得滚烫,如同燃烧的朝阳!就在这时,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她猛地从“文清”的身体里抽离!初春的晨光、清扫的号子、梁先生激动的泪光、焦尾琴的沉静、广场上沸腾的红旗与人海……一切瞬间被无边的金色光芒与浩瀚的宫阙倒影吞噬!
“唔…”林棠在博物馆“故宫专题”展区的巨大金銮殿模型旁缓缓睁开眼,心脏仍在为那场新生的盛典而激荡。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琉璃瓦当的冰凉和玉佩的灼热。窗外,阳光正好洒在仿制的金砖地面上。
她急促地呼吸了几下,下意识地按住手腕内侧,又猛地抬头看向展区中心——那里,在独立的恒温恒湿展柜中,一具形制古朴、尾部带着明显焦痕的七弦琴静静陈列!展柜灯光柔和,聚焦在琴身侧面那道惊心动魄的火焰棠纹上!
展柜标签清晰无比:
“故宫博物院镇院之宝·唐(传)焦尾琴(编号:故001)”
林棠如遭雷击,瞬间屏息!她几乎是扑到展柜前,鼻尖几乎贴上冰冷的玻璃!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道火焰棠纹旁边,琴身尾部靠近焦痕的一处不起眼的区域!
在专业灯光和高倍放大镜的辅助下,可以看到一小片颜色略深、质地似乎略有不同的修补痕迹!那痕迹的形状,极其不规则,边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柔和感——那分明是后来修补时嵌入的一小块深色琉璃碎片!碎片上的釉色纹理,与她梦中在武英殿废墟发现的那片带有琉棠断痕的瓦当,如出一辙!这绝非普通修补,更像是一种跨越时空的、充满象征意义的“补缺”!
博物馆的图注写道:
“尾部焦痕旁有微小琉璃镶嵌补缺,材质、工艺与故宫早期建筑琉璃构件高度一致,疑为建国初大规模修缮时所为,具体缘由待考。此镶嵌为焦尾琴独特历史层积之一。”
林棠的呼吸彻底停滞!瞳孔因极度震撼而失焦!她猛地后退一步,背脊重重靠在支撑展柜的冰冷金属柱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宫门开启的轰鸣与新生喜悦的洪流。
广场的清扫,瓦当的琉痕,宝座后的焦尾,梁思成的泪光,登记册的“001”,沸腾的人海,琉璃补琴的印记……
还有眼前这展柜中,这无声诉说着宫阙新生、凝聚着民族重光的“琉棠补痕”!
劫波的尽头,宫门的新启,文物的归位,人民的庆典,古今的辉映,尽数铭刻,永恒定格在这“琉棠补琴”的方寸之间!
追寻的火焰,在林棠眼中燃起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圆满。她没有再打电话,而是静静地、深深地凝望着展柜中那具历经沧桑的焦尾琴,以及琴身上那处微小的、却仿佛连接着两个伟大时代的琉棠印记。一个清晰的念头在她心中无比坚定地升起:这部纵贯千秋的追寻史,需要一个终点,也必将迎来一个全新的起点。她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向馆长办公室,去申请一个前所未有的特展——“千秋照海棠:中华文明的韧性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