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光之地,有她》
——林缚童年口述史
(由成年后的林缚,在心理评估录音里一次说尽)
1
我出生在北京西郊一栋永远不会停电的房子。
大理石地面映得出人影,也映得出恐惧。
母亲用英式长柄戒尺,父亲用沉默。
他们给我两条家训:
“不准哭。”
“不准出错。”
2
我的玩具是一套完整的手术器械模型——不锈钢,真正开过刃。
五岁那年,我把它插进洋娃娃的胸口,血没有流出来,母亲鼓掌:“合格。”
3
夜里,整栋房子只有琴房亮灯。
我在那里练《平均律》,弹错一个音,戒尺落一次。
淤青从指背爬到手腕,像一串不肯褪色的音符。
母亲站在背后,声音温柔得像掺了冰:
“林家的孩子,情绪是奢侈品。”
4
七岁生日,没有蛋糕。
父亲送我一只关在玻璃罐的螳螂。
“它只会向前,不会后退。”
我盯着螳螂的复眼,第一次明白:
原来活成一把刀,也算被祝福。
5
那天,我逃了。
爬过紫藤墙,跌进隔壁院子。
草很软,带着露水。
一个女孩蹲在花坛边,把一只折翅的粉蝶托在掌心。
她抬头,月光明晃晃地落在她睫毛上。
她冲我笑,声音软得像刚化开的棉花糖:
“别怕,它还会飞。”
6
她叫沈照汐。
那天以后,我才知道:
原来“疼”可以用创可贴,而不用酒精。
原来“说话”可以不被打分。
原来“笑”不需要提前申请。
7
我在她家吃了第一颗草莓糖。
糖纸皱巴巴,我却舍不得扔。
晚上回家,被母亲搜身。
糖纸被撕碎,碎片撒在地板上。
我跪在碎片上,背《哥德堡变奏》全谱,错一个音,膝盖压进玻璃渣。
血珠渗出,我咬着牙,却在想:
那颗糖真甜啊。
8
我开始频繁翻那堵墙。
白天是林家继承人,夜里是沈照汐的影子。
她教我折纸飞机,我替她背唐诗。
她给我画紫藤花,我偷偷把画藏进琴凳夹层。
后来夹层满了,我就藏进心里。
9
九岁,我第一次发病。
夜里梦游,站在琴房,把整排琴键按到嘶哑。
父母请来德国医生,诊断:
“情感隔离伴强迫倾向。”
处方:
“增加训练强度,减少外界刺激。”
所谓外界刺激,就是沈照汐。
10
我被锁在阁楼。
窗户钉死,只留一条缝。
夜里,沈照汐站在墙那边,举着一盏小夜灯。
灯光一闪一闪,像求救,又像回应。
我用摩斯密码敲墙:
I L O V E
她回敲:
Y O U T O O
那年我九岁,不懂爱,只懂光。
11
十一岁,母亲发现我的日记。
上面写满了“沈照汐”和“逃”。
日记被烧,火星溅到我手背。
我一声不吭,却在火星里闻到了草莓糖的焦甜味。
12
十二岁,我被送去英国。
飞机起飞时,我把脸贴在舷窗上,
看见沈照汐站在紫藤墙下,手里举着那只小夜灯。
灯光越来越小,最后化成一滴月亮。
13
英国的冬天,雪把世界涂成空白。
我穿黑色大衣,像一枚不肯融化的标点。
夜里,我躲在琴房,用回形针在手臂内侧刻字:
S Z X
血珠滚进雪里,像三颗草莓籽。
14
十三岁到十八岁,我学会了三件事:
用刀片时,角度越小,疤痕越细。
用酒精时,浓度越高,疼得越干净。
用想她时,时间越长,呼吸越稳。
15
十八岁,我回国。
父母在机场等我,身后跟着保镖。
我却在人群里看见沈照汐。
她长高了,头发剪短,笑起来还是月牙。
我拖着行李,朝她走了一步,又一步。
母亲在背后轻咳:“林缚,注意身份。”
我停下脚步,行李箱轮子卡在缝隙里,像我的心。
16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关在浴室。
108 下刀片,落在锁骨。
每一刀,写一句:
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
血顺着瓷砖缝流成一条河,
我在河里看见七岁的自己,
跪在玻璃渣上,
却攥着一颗草莓糖,
笑得像个偷到光的小贼。
17
心理医生问我:“你的童年是什么颜色?”
我答:“无色。”
“那光呢?”
我答:“草莓味。”
18
如今,我三十四岁。
站在东城廉租区的垃圾桶旁,
看见沈照汐弯腰找水瓶。
我走过去,把外套披在她肩上。
她抬头,眼角有细纹,却还是月牙。
我轻声说:“回家吧,风信子开了。”
19
她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答:“因为我七岁那年的光,是你点亮的。”
她问:“如果光熄了呢?”
我答:“那我就把自己烧成灰,再点一次。”
20
童年是一条没有灯的长廊。
我赤脚走在刀锋上,
血是路标,疼是节拍。
直到有一盏小夜灯,从隔壁墙缝透进来。
它说:
“别怕,我在。”
从此,长廊尽头,
长出了一片花海。
花海中央,
永远站着一个人,
举着灯,
等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