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376元

2013年9月7日，上海暴雨。

林小满站在财经大学正门口，湿透的帆布鞋在地上洇出两个深色圆点。录取通知书被她用塑料袋包了三层，此刻正安全地贴在胸口。校门口挤满了私家车，有个穿碎花裙的女生正哭着搂住父母脖子，而她只带了2376元——其中2000还是助学贷款。

"新生报到处在体育馆。"保安瞥了眼她滴水的行李——一个用塑料绳捆着的编织袋。

体育馆里人声鼎沸。林小满在"会计学院"的牌子前排队时，前面男生突然转身，差点撞翻她怀里的脸盆。

"不好意思啊！"男生挠头，目光扫过她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你家长呢？"

"在停车。"她撒了平生第一个无关生存的谎。

办完手续，她领到一把贴着房号的钥匙。宿舍楼电梯前排着长队，她选择爬楼梯。六楼，左手边尽头那间。推开门时，一个穿香奈儿套装的女生正指挥工人安装粉色窗帘。

"天啊你淋成这样！"女生转头惊呼，"我是徐嘉怡，你一定是林小满！"

林小满僵在门口，看着自己湿漉漉的编织袋在地板上留下水渍。徐嘉怡已经蹦过来拉住她的手："我们的空调坏了，报修三天还没来修，热死我了！"

工人装好窗帘离开后，徐嘉怡神秘兮兮地锁上门，从LV行李箱里掏出一只电煮锅："藏好了，查寝阿姨可凶了。"见林小满没反应，她又补充道："以后我们可以偷偷煮火锅！"

林小满的床铺靠窗，上铺已经铺好了淡蓝色床单。她默默取出自己的——那是用旧被面改的，边缘还留着缝补痕迹。徐嘉怡正在往衣柜里挂衣服，每一件都带着精致的吊牌。

"你要用卫生间吗？"徐嘉怡突然问，"我有新的沐浴露，樱花味的。"

热水冲过身体时，林小满终于哭了出来。她把水开到最大，让哭声淹没在哗啦啦的水声里。出来时，徐嘉怡已经帮她铺好了床——用的是那条她舍不得拆的崭新空调被。

"我看你没带被子..."徐嘉怡吐了吐舌头，"这被子太少女了，不适合我高冷人设。"

晚上，林小满躺在柔软的被窝里，听见徐嘉怡在跟父母视频："哎呀你们别操心啦，我室友超nice的！"月光透过粉色窗帘照进来，给一切都蒙上梦幻的色彩。她摸出枕头下的铁盒，把今天的花费记在小本子上：脸盆8元，热水瓶15元，锁头5元...

第二天清晨，她五点就醒了。轻手轻脚洗漱完毕，发现徐嘉怡的香奈儿外套滑落在地。她捡起来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像雨后的花园。犹豫片刻，她还是把外套挂回了椅背。

校园招聘栏前挤满了人。林小满抄下三条家教信息，用宿舍楼下IC卡电话挨个打过去。第三个家长听起来很着急："今晚能来试课吗？孩子初三，数学特别差。"

地址在浦东某个高档小区。林小满换上唯一一件没补丁的白衬衫，花了四十分钟地铁加步行。保安盯着她看了好久才放行。电梯镜面映出她的倒影——黑瘦，马尾辫扎得太紧，显得额头格外突出。

开门的是一位穿真丝睡袍的女士，眼角有细纹但气质优雅。"周雯。"她简短自我介绍，示意林小满进门，"我儿子在书房。"

书房里，戴眼镜的男孩正愤怒地摔打游戏机。"说了不要家教！"他抬头看见林小满，突然愣住，"你...你也是农村来的？"

林小满这才注意到男孩的T恤下摆露出一截疤痕——像是烫伤。她平静地拿出试卷："我做过近五年中考题，可以帮你押重点。"

两小时后，周女士送她到电梯口："你教得很好。"递过来一个信封，"是其他家教的两倍。周末能固定来吗？"

回程地铁上，林小满打开信封：600元。她紧紧攥住这笔巨款，直到纸币边缘变得潮湿。经过南京东路时，璀璨的霓虹灯透过车窗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

徐嘉怡得知她找到家教后，非要带她去庆祝。学校后门的小餐馆里，徐嘉怡点了一桌子菜："这个水煮鱼超赞！"林小满小口喝着免费茶水，盘算着这顿饭够她两周伙食费。

"AA制哦。"结账时徐嘉怡眨眨眼，"我从不请客，那是对朋友的不尊重。"

林小满第一次知道，原来平等对待也是一种善意。

十月底，周女士突然问她："会做账吗？我朋友的小公司需要兼职会计。"林小满连夜啃完《初级会计实务》，第二天就跟着周女士去了陆家嘴某栋玻璃大厦。办公室里，周女士扔给她一套职业装："换上，人靠衣装。"

当林小满别扭地踩着不合脚的高跟鞋走出来时，周女士笑了："这才像样。"帮她整理衣领时突然轻声说："我知道你每天只吃两顿饭。"

那天晚上，周女士带她去吃了日料。金枪鱼腩入口即化的瞬间，林小满鼻子一酸。"慢慢学，"周女士给她斟茶，"上海不相信眼泪，但奖励聪明人。"

春节前两周，宿舍楼渐渐空了。徐嘉怡临走前塞给她一盒费列罗："帮我消灭掉，不然回来该胖死了！"林小满正在整理回家的行李——其实就几件换洗衣服，还有给弟弟买的二手游戏机。

电话突然响了，是父亲。背景音里有弟弟吵闹的声音。

"你那儿...有钱吗？"父亲的声音含糊不清，"你弟要参加冬令营，三千八..."

林小满看着桌上刚领到的家教工资：1200元。窗外开始飘雪，一片雪花粘在玻璃上，慢慢化成水痕。

"我只有八百。"她说。

"先打回来。"电话挂断了。

第二天汇款时，柜员问她要不要留备注。她摇摇头，在汇款人那栏写下"林小满"三个字，写得特别工整，像小时候第一次学写自己名字那样。

除夕夜，周女士邀她去家里吃年夜饭。餐桌上，周女士的儿子突然问："妈，为什么林老师没有家？"周女士瞪了儿子一眼，但林小满已经微笑着回答："我有家，只是选择不回去。"

电视里春晚热闹非凡。周女士举起酒杯："敬选择。"三个玻璃杯在空中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回宿舍的路上，林小满买了一份饺子。看门阿姨招呼她一起守岁，她们就着老干妈看完了春晚。零点钟声响起时，阿姨突然说："闺女，阿姨这儿有多的电热毯，你拿去用。"

那晚，林小满在日记本上写道："今天花了28元，收入0元，欠助学贷款18250元。徐嘉怡的巧克力很好吃，周女士说我的账做得很漂亮。新年快乐。"

窗外，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照亮她贴在墙上的课程表。下学期的《中级财务会计》被她用红笔圈了出来，旁边画着一个小小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