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似海，日头正好。
御花园里，几株开得最盛的西府海棠，枝头重重叠叠压满了粉白的花朵，风一过，便簌簌地落下些花瓣，轻盈地打着旋，无声地铺在织锦般鲜亮的鹅卵石小径上。空气里浮动着甜丝丝的花香，混合着新翻泥土湿润清冽的气息，吸一口，便觉整个胸膛都浸润在暖融融的春日里。
“来呀！来抓我呀！”
脆生生的童音像一串被风摇响的银铃，陡然划破了这片富丽堂皇的宁静。一个小小的身影，裹着一身娇嫩的粉霞色软缎衣裙，正奋力地从一丛开得如火如荼的芍药花后钻了出来。她跑得那样快，粉团子似的脸颊染上两抹生动的红晕，细软乌黑的发丝被风吹乱，几缕调皮地贴在汗津津的额角，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亮得惊人，盛满了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快乐，仿佛整个御花园的春光都汇聚其中。正是汤丞相家年方四岁半的掌珠，汤凝烟。
她身后紧追不舍的是两个年纪相仿的男孩。一个穿着明黄色的小龙纹圆领袍子，虽在奔跑追逐，小小的身板却挺得笔直，动作间自有一股与年龄不甚相符的端凝气度，只是那努力抿紧的唇角和眼中闪烁的晶亮光芒，到底泄露了属于孩童的兴奋。另一个则是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跑起来虎虎生风，像头初生的小豹子，动作敏捷得惊人，眼看就要揪住凝烟身后那根飘飞的粉霞色衣带。
“羽哥哥要追上啦！”凝烟回头瞥见那玄色身影迫近，心下一急，脚下被一块微微凸起的鹅卵石绊了个趔趄，小小的身子顿时向前扑倒。
“烟儿！”坐在不远处的花亭里，正与皇后娘娘叙话的汤夫人惊得低呼一声，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手里的素绢帕子绞得死紧，指尖都泛了白，“跑慢些！仔细摔着！”她声音里满是掩不住的担忧。
小凝烟反应却快，小手在地上一撑，竟没摔实，顺势就势灵巧地一滚，又骨碌一下爬了起来，裙角沾了些许草屑泥土也浑不在意，只朝着花亭方向扬起小脸，声音又脆又亮：“知道了，娘亲！”那笑容灿烂得晃眼，仿佛刚才那点小小的惊险不过是游戏里添的彩头。
皇后端坐在铺着锦垫的石凳上，一身明黄凤袍衬得她气度雍容华贵，此刻却只噙着温和的笑意，朝汤夫人摆了摆手：“不碍事，由着孩子们顽去。龙儿和羽儿平日里难得这般开怀，烟儿来了正好，让他们一处撒撒欢儿。”她的目光追随着那三个小小的身影，带着一丝母亲特有的柔软，“你看他们，多好。”
汤夫人这才略略安心，重新坐下，目光却仍牢牢锁在女儿身上，眼见她没摔疼，才悄悄舒了口气，只那眉头还微微蹙着，显是余悸未消。
花亭外的空地上，凝烟逃脱了赵羽的“魔爪”，目标立刻转向了那位黄袍小殿下。她像只轻盈的蝴蝶，绕着司马玉龙打转，试图去扯他腰带上垂下的丝绦穗子。司马玉龙起初还努力绷着小脸维持太子的威仪，躲闪了几次，终究抵不过凝烟那狡黠又锲而不舍的笑脸，被那小小的、带着暖意的手指终于揪住了穗子一角，他终于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容瞬间点亮了他过于端正的小脸，如同冰层乍裂，透出底下清澈的溪流。
“抓到你啦，玉龙哥哥！”凝烟得意地扬起小下巴，黑亮的眼眸弯成了月牙儿。
赵羽也跑了过来，气息微喘，额角冒汗，黑亮的眼睛却熠熠生辉，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不算不算！是我先追她的！凝烟，再来！这次我一定能抓到你！”他边说边伸出沾了些泥土的手，作势又要去抓凝烟。
凝烟咯咯笑着，像尾滑溜的小鱼儿，敏捷地躲到了司马玉龙身后，小手还紧紧攥着他腰间的穗子，只探出半个脑袋对着赵羽做鬼脸：“羽哥哥赖皮！玉龙哥哥救我！”
司马玉龙被她拽得晃了一下，下意识地张开小小的手臂护在身前，竟真像一座小小的堡垒。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拿出点“仲裁者”的派头，小脸努力板着，声音却还带着童稚的软糯：“赵羽，你…你方才确是没抓住她。这一局，算凝烟赢。”他微微侧头，看向躲在自己身后只露出狡黠笑眼的女孩，眼神里带着一种自己也未察觉的纵容。
赵羽闻言，浓黑的眉毛立刻拧了起来，小嘴也撅得老高，像只气鼓鼓的小青蛙：“殿下！你偏心！”他瞪着司马玉龙身后的凝烟，那眼神既委屈又凶狠，还夹杂着一点被“背叛”的控诉。
凝烟从司马玉龙背后探出整个身子，一点不怕赵羽那“凶巴巴”的眼神，反而笑嘻嘻地提议：“羽哥哥别气嘛！要不，我们玩‘神仙下凡’？玉龙哥哥当玉皇大帝，羽哥哥当最厉害的天兵天将，保护大帝！我呢…”她眼珠滴溜溜一转，透着古灵精怪，“我就当那个偷偷溜下凡间玩耍的小仙女！”
这个提议瞬间吸引了两个男孩的注意力。司马玉龙眼睛一亮，显然对这个至高无上的“神位”颇感兴趣，小胸脯不自觉地挺了挺，努力做出威严模样。赵羽则被“最厉害的天兵天将”这个名头哄得心花怒放，方才那点不快立刻烟消云散，用力地点点头：“好！我当大将军！保护殿下！”他拍了拍胸脯，仿佛已经披上了无形的铠甲。
角色一定，小花园立刻变成了他们的凌霄宝殿和人间仙境。司马玉龙端着一张小脸，负手踱步到一株开满粉白花朵的海棠树下，权作他的“蟠桃园”。那刻意模仿大人沉稳的步伐，配上他那身明黄的小袍子，竟真有几分睥睨的小小威仪，只是那微微抿紧的唇角和因兴奋而格外晶亮的眼睛，暴露了孩童的雀跃。
“凝烟小仙，你可知私下凡尘，触犯天条？”他板着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低沉威严，可那童音依旧清亮。
凝烟正猫着腰，假装躲在一丛开得正盛的芍药花后，闻言立刻像模像样地走出来，学着戏文里的样子，煞有介事地福了一福，声音脆生生的：“启禀玉帝陛下，小仙…小仙只是觉得凡间的花儿开得比瑶池的好看，一时贪玩，陛下饶命呀！”她抬起头，大眼睛扑闪扑闪，全是狡黠的笑意，哪里有一丝害怕。
赵羽扮演的天将立刻一个箭步上前，横“刀”挡在“玉帝”身前，粗声粗气地喝道：“呔！大胆小仙！还不速速束手就擒，随我回天宫受审！”他演得极其投入，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锐利，那根树枝在他手里挥舞得虎虎生风，倒真透出几分少年武将的悍勇之气。
“天将饶命！”凝烟惊呼一声，转身就跑，粉色的裙裾在花丛间翻飞，像一朵被风追逐的桃花瓣。
赵羽大喝一声“哪里逃！”，拔腿就追。司马玉龙这个“玉帝”也绷不住了，看着他们追逐嬉闹，终于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那笑声清朗，带着属于这个年纪的纯粹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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