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亭内,汤夫人望着女儿那毫无顾忌奔跑的身影,心又悬了起来,几次欲言又止,目光紧紧追随着,生怕她再有个闪失。皇后端起青玉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温热的香茗,眼角眉梢都染着柔和的笑意,对汤夫人道:“瞧他们,无忧无虑的,多好。本宫看着,心里也跟着敞亮。”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那个明黄色的、努力维持威仪却终究被同伴感染而开怀的小小身影上,声音轻缓,“龙儿性子沉静,少有这般活泼的时候。羽儿是虎威将军家的,天生带着武将的烈性,今日倒显出几分孩子气了。烟儿这丫头,像颗小太阳,暖融融的,有她在,这园子里的花都开得更鲜亮了。”
汤夫人听着皇后的夸赞,心里既熨帖又有些惶恐,忙欠身道:“娘娘谬赞了。烟儿年纪小,不懂规矩,野得很,臣妇只恐她冲撞了太子殿下和赵小公子。”
“无妨,”皇后放下茶盏,笑容温煦,“孩子就该有孩子的样子。本宫瞧着,他们倒是投缘。”她目光深远,掠过追逐嬉戏的三个小人儿,唇边笑意更深了几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情分,最是珍贵难得。”这话语里,似乎藏着某种不易察觉的期许。
汤夫人心头微微一跳,品咂着皇后话语中那若有似无的深意,目光再次投向女儿。那小小的身影正被赵羽“逼”到一株高大的杏树下,背靠着树干,粉嫩的小脸跑得通红,却笑得见牙不见眼,毫无阴霾。她心中那点忧虑,在这无邪的笑靥前,终究化成了无声的叹息,只盼这纯粹的时光能再久长些。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花亭外的宫人内侍们如同被风吹倒的麦穗,无声而迅速地矮身下去,齐声道:“参见陛下!”
亭中的皇后与汤夫人也连忙起身相迎。
身着玄色常服的皇帝踏着鹅卵石小径走了过来,步履沉稳,气度内敛而威严。春日暖阳落在他肩头,却并未融化那久居上位者眉宇间凝着的、如远山积雪般的冷峻。他目光扫过亭内二人,在皇后温婉的笑脸上略作停留,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平缓:“都免礼吧。”随即,他的视线便被远处杏树下那三个小小的身影牢牢吸引了过去。
“在玩什么?这般热闹。”皇帝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在那明黄色的小身影上停留了片刻。
皇后笑意盈盈,柔声道:“回陛下,是孩子们在顽闹。龙儿他们正和汤卿家的千金玩‘神仙下凡’的把戏呢。您看,龙儿演玉帝,羽儿演天将,烟儿那丫头,扮了个偷溜下凡的小仙女,被追得满园子跑,淘气得紧。”她的话语带着母亲特有的宠溺,轻易便将这童稚的游戏描绘得生动有趣。
皇帝闻言,冷峻的眉峰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顺着皇后的指引望去。只见他的太子,那个向来被他要求端方持重的小小人儿,此刻正站在杏树下,努力维持着“玉帝”的威仪,小脸绷得紧紧的,可那微微翘起的嘴角和晶亮的眼神,却泄露了心底的欢欣。皇帝的目光在儿子那张因兴奋而生动起来的小脸上停顿了几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暖意。他举步,朝着杏树下走去。
三个玩得忘乎所以的孩子这才惊觉皇帝的到来。嬉笑声戛然而止。赵羽反应最快,立刻丢开手里的树枝,像个小兵卒般挺直腰板站好,小脸上兴奋的红晕迅速褪去,换上一丝紧张。司马玉龙身体明显一僵,方才扮演玉帝时那点强装的气度瞬间消失无踪,几乎是本能地垂下眼睑,小手规规矩矩地贴在身侧,恭敬地唤道:“父皇。”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凝烟则有些茫然,她看看突然变得拘谨的太子哥哥,又看看旁边站得笔直、大气不敢出的羽哥哥,最后目光落在那位高大威严、身着玄色龙纹常服的陌生男子身上。那无形的、沉重的威压让她有些害怕,下意识地往司马玉龙身边缩了缩,小手悄悄攥住了他明黄袍子的一角,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她小小的身子微微瑟缩着,方才还红扑扑的脸颊有些发白,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像受惊的蝶翼。
皇帝将孩子们的反应尽收眼底。他停在几步开外,目光在司马玉龙和赵羽身上掠过,最后落在那粉妆玉琢、怯生生攥着儿子衣角的小女孩脸上。那纯然天真的依赖姿态,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光,意外地刺破了他眼底惯常的冷硬。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无形的威仪弥漫开来,让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终于,他微微俯身,视线与几个孩子平齐。这个姿态,让他那山峦般的威压感奇异地削弱了些许。他看着司马玉龙,开口问道:“今日的《论语》,读到哪一篇了?”声音依旧低沉,听不出喜怒,却不再是朝堂上那种令人心悸的诘问。
司马玉龙立刻躬身,声音清晰却难掩紧张:“回父皇,今日晨课,太傅讲的是《为政》篇,‘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他回答得一丝不苟,小小的背脊挺得笔直,不敢有丝毫懈怠。
皇帝点了点头,不置可否,目光转向赵羽:“赵羽,你父亲前日奏报北境军务,信中可曾提及你近日骑射可有长进?”他的语气似乎比对太子时略略和缓了一丝,但那份审视依旧存在。
赵羽猛地一挺胸脯,声音洪亮,带着武将之子的耿直:“回陛下!父亲说孩儿马步扎得稳了些,能拉开一石的弓了!箭…箭射得还不够准,但孩儿天天练!”他小脸涨得通红,眼神却亮得惊人,满是急于证明自己的渴望。
皇帝“嗯”了一声,目光再次落回那个一直偷偷打量着他、像只受惊小鹿般的女孩身上。那怯生生却又带着纯粹好奇的目光,让他想起了什么,冷硬的心湖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竟奇异地又放软了几分,那常年凝在眉间的霜雪似乎也悄然融化了一丝:“你便是汤卿家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凝烟正紧张地盯着皇帝玄色常服上那些用金线绣成的、威风凛凛的龙纹猛兽,骤然被点名,吓得一个激灵,小手把司马玉龙的衣角攥得更紧了。她抬起头,对上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面没有她熟悉的父亲那种温和的笑意,只有一片沉沉的、看不透的深潭。她小嘴微张,想回答,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只发出一个短促的气音,眼圈瞬间就有些红了,晶莹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忍着没有掉下来。
“父皇,”司马玉龙感受到衣角传来的、几乎要把他拽倒的力道,又看到凝烟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莫名一紧,鼓起勇气向前挪了半步,几乎是将凝烟半挡在自己小小的身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她…她是汤凝烟。”
皇帝的目光在儿子这细微的维护动作上停顿了一瞬,又看向凝烟那张强忍泪意、我见犹怜的小脸。那双含着水光的、清澈见底的大眼睛,像极了某个尘封在记忆深处、久远得几乎模糊的影子。那影子也曾这样怯怯地、依恋地望着他。心口某个角落被这目光刺了一下,泛起一阵久违的、带着钝痛的酸涩。
他忽然伸出手,那是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惯于执掌乾坤的手。这动作让旁边的赵羽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司马玉龙也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然而,那手并未落在凝烟头上,只是越过她,轻轻折下了她头顶上方杏树枝头开得最盛的一簇花枝。
粉白的花瓣簇拥在一起,嫩黄的花蕊吐露芬芳,还带着春日阳光的暖意。
皇帝将那花枝递到凝烟面前,动作竟显出几分生疏的温和。他看着女孩瞬间睁大的、犹带泪意的眼睛,声音低沉,却不再冰冷:“莫怕。这花,送你。”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女孩粉嫩的脸颊,又看了一眼身旁挺拔俊秀的儿子,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慨叹,“这春日正好,人也正好。”
凝烟呆呆地看着那递到眼前的杏花,又怯怯地抬眼看看皇帝。那令人畏惧的威严似乎被这簇娇艳的花驱散了不少。她迟疑地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沉甸甸的花枝。花瓣柔软,带着清冽的香气,蹭过她的手心,痒痒的。她下意识地将花枝凑到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着皇帝露出了一个怯生生的、却如同雨后初霁般干净纯粹的笑容,声音细细软软:“谢…谢谢陛下。”眼泪终于收了回去,只剩下眼底一片澄澈的欢喜。
皇帝看着这个笑容,微微一怔。那点因回忆而起的酸涩,竟被这纯粹的笑靥奇异地抚平了些许。他直起身,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皇后微微颔首示意,便转身,踏着来时的鹅卵石小径,在宫人无声的簇拥下离开了。玄色的背影融入春日的光影里,仿佛方才那片刻的温和,不过是花树下的一场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