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烟捧着那簇御赐的杏花,宝贝似的抱在怀里,方才的惊惧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新奇和一点小小的得意。她献宝似的将花枝举到司马玉龙和赵羽面前:“看!陛下给我的花!”小脸上满是光彩。
司马玉龙看着凝烟重新亮起来的眼睛,紧绷的小脸终于放松下来,唇边也露出一丝浅笑,轻轻点了点头。赵羽则凑近那花枝嗅了嗅,大大咧咧地说:“香是香,不过没我爹从边关带回来的马奶酒香!”惹得凝烟咯咯直笑。
花亭这边,汤夫人一直悬着的心这才落回实处,手心竟已沁出薄汗。皇后望着皇帝离去的方向,又看看花树下重新开始低声说笑的三个孩子,唇边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转头对汤夫人道:“陛下难得对孩子们如此温和。烟儿这丫头,倒是个有福气的。”她端起茶盏,掩去了眸中更深邃的思量。汤夫人唯唯应着,心中却是百感交集,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日影在嬉闹声中悄然西斜。御花园中,绚烂的花海被镀上了一层越来越浓的、温暖的金红色光晕。那光落在琉璃瓦上,流淌如熔金;拂过朱红的宫墙,仿佛给冰冷的砖石注入了血液的温度;穿过层层叠叠的花枝,在鹅卵石小径上投下长长的、摇曳生姿的影子。空气里的花香似乎也沾染了黄昏的慵懒,变得更为馥郁缠绵。
汤夫人觑着天色,心中那根弦再次绷紧。时辰不早了,该告辞了。她起身,朝着皇后娘娘再次恭敬地行礼,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歉意:“娘娘,时候不早,臣妇该带烟儿回去了。今日叨扰娘娘半日,承蒙娘娘厚爱,容小女放肆。”
皇后闻言,目光投向远处花树下。三个小小的身影沐浴在斜阳里,正头碰头地蹲在地上,不知在拨弄着什么草叶小虫,姿态亲密无间。她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不舍,随即温婉一笑,颔首道:“也好。今日他们玩得尽兴,本宫看着也欢喜。改日得了空,再带烟儿进宫来玩。”
得了皇后的允准,汤夫人这才移步走向孩子们。她的脚步声惊动了正沉浸在自己小世界里的三人。凝烟抬起头,看到母亲走来,小脸上灿烂的笑容瞬间凝固了,随即像被风吹皱的春水,慢慢黯淡下去。她本能地往司马玉龙身边缩了缩,小手再次攥紧了他的袖口,仿佛那是抵御分离的最后屏障。那双刚刚还盛满阳光的大眼睛里,迅速地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像清晨花瓣上凝结的露珠,带着无声的祈求。
赵羽反应更快,猛地站起来,几步冲到汤夫人面前,急切地问:“汤伯母,凝烟妹妹这就要走了吗?”他浓黑的眉毛紧紧拧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失望和不舍,声音又急又响,“不能再玩一会儿吗?就一会儿!我新学会的拳法还没打给她看呢!”他一边说,一边眼巴巴地看着汤夫人,又回头焦急地望向凝烟,那眼神像只即将失去玩伴的小兽。
司马玉龙没有立刻起身。他依旧蹲在那里,只是缓缓地松开了手里拨弄的一小片草叶。夕阳的金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他慢慢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迟缓。那身明黄的小龙袍上沾了些泥土草屑,他却浑然未觉。他没有像赵羽那样急切地开口挽留,只是静静地看着凝烟,又看向汤夫人。小小的薄唇抿成了一条倔强的直线,下颌绷得紧紧的,只有那微微颤抖的、紧握成拳的小手,泄露了心底同样汹涌的不舍和某种竭力压抑的难过。他站在那里,小小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透出一种孤单的静默。
汤夫人看着两个孩子截然不同却同样浓烈的不舍,心中亦是酸软。她走到凝烟面前,蹲下身,温柔地拂去女儿发间沾着的一片细小花瓣,声音放得极柔:“烟儿乖,天快晚了,我们该回家了。爹爹还在府里等着我们呢。”她伸出手,想要将女儿搂过来。
凝烟却扭了扭身子,不肯离开司马玉龙身边,小嘴扁了扁,带着哭腔:“娘亲…再玩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大颗的泪珠终于滚落下来,砸在她紧抱在怀里的那簇御赐杏花上,洇湿了粉白的花瓣。
“凝烟妹妹别哭!”赵羽急得抓耳挠腮,想上前安慰,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焦躁地原地跺了跺脚。
司马玉龙看着凝烟的眼泪,那强装的镇定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小手伸向自己腰间。那里系着一枚小小的玉佩,温润如脂,触手生温,是上好的羊脂白玉,上面只简单地刻着一个古朴的“龙”字,是太子身份的象征。他用力将那枚小小的玉佩从丝绦上解了下来,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坚定。
他向前一步,拉起凝烟那只攥着自己袖口的小手,将还带着自己体温的玉佩轻轻放在她柔软的手心里。小小的玉佩沉甸甸的,躺在凝烟沾着泪痕和泥土的手掌中,莹白温润,与那簇粉白的杏花相映。
“这个…给你。”司马玉龙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清晰地传入凝烟耳中。他抬起眼,目光直视着凝烟泪眼朦胧的眼睛,那里面有着超越年龄的认真,“拿着它,以后…以后你拿着它进宫来玩,没人敢拦你。”他顿了顿,像是要做出一个极其重要的保证,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会等你再来。”
凝烟被掌心里温润的触感和眼前小太子郑重的承诺惊得忘记了哭泣,泪珠还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呆呆地看着司马玉龙。一旁的赵羽看到玉佩,眼睛瞬间瞪大了,急声道:“殿下!这玉佩…这玉佩可是…”他想说这玉佩意义非凡,怎能轻易给人?可看着司马玉龙那不容置疑的认真眼神,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急得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
赵羽看看司马玉龙,又看看凝烟手里的玉佩,再看看自己空空的手,浓眉一拧,似乎觉得不能输阵。他猛地弯腰,从脚边的草地上飞快地拔起几根最坚韧、顶端还带着毛茸茸草籽的长草茎,手指异常灵活地翻飞起来。不过片刻,一只歪歪扭扭、却颇有几分神韵的草编蚂蚱就出现在他掌中。他一把将草蚂蚱塞到凝烟另一只空着的小手里,动作又快又急,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豪气:“给!凝烟妹妹,拿着!这是我编的!你拿着它,就当…就当是我赵羽的信物!下次你来,我教你骑马!真的!比在宫里玩有意思多了!”他拍着胸脯保证,黑亮的眼睛里满是热切的期盼。
凝烟看看左手温润的龙纹玉佩,又看看右手青翠的草编蚂蚱,再看看眼前两个神色各异却都写满了不舍和承诺的小男孩。她小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一个混合着泪水和喜悦的笑容却已绽开,像雨后的海棠,格外鲜妍。她用力地点着小脑袋,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却无比清晰:“嗯!烟儿记住了!玉龙哥哥,羽哥哥,你们也要说话算话!等我再来!我…我给你们带我家厨子做的杏花糕!可香可甜了!”她说着,还用力吸了吸鼻子,仿佛已经闻到了那香甜的气息。
汤夫人看着这一幕,看着女儿手中那两件“信物”,心头滋味复杂难言。她轻轻揽过凝烟的肩膀,柔声道:“好了烟儿,跟两位哥哥道别吧,我们真的要走了。”
凝烟这才依依不舍地被母亲拉着,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她左手紧紧攥着那枚温润的玉佩,右手小心地捏着那只草编蚂蚱,怀里还抱着那簇沾着泪痕的御赐杏花。
“玉龙哥哥再见!羽哥哥再见!”她边走边回头,用力地挥着小手。
“凝烟妹妹!记得带着玉佩来!”赵羽追着喊了一句,声音在空旷下来的花园里显得格外响亮,带着少年人毫无掩饰的挂念。
司马玉龙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像一尊小小的玉雕。夕阳将他明黄的身影染成一片浓重的金红,也清晰地映亮了他微微泛红的眼眶。他抿着唇,目光执着地追随着那个粉色的身影越走越远,小小的拳头在身侧攥得更紧,仿佛要将这离别的画面刻进心里。直到那抹粉色在重重花影和宫墙的转角处彻底消失不见,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深重的阴影。暮春的风掠过空旷的花园,卷起几片零落的花瓣,打着旋儿,无声地落在他沾了泥土的袍角。
宫门沉重的朱漆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叹息,“吱呀——哐”,隔绝了那片金碧辉煌的春日花园,也隔绝了花树下那两个小小的身影。
汤夫人抱着女儿坐在回府的软轿里。轿帘低垂,隔绝了外面渐起的暮色。凝烟安安静静地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小脑袋靠在汤夫人肩头,不像来时那般活泼,只睁着那双依旧湿漉漉的大眼睛,出神地看着手中那枚小小的龙纹玉佩。温润的玉质在轿内昏昧的光线下流转着内敛的光泽,那个“龙”字显得格外清晰。
汤夫人低头,看着女儿失神的小脸,看着她紧攥着玉佩的小手,心中那点模糊的忧虑如同投入水中的墨滴,缓缓地晕染开来,越来越清晰。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发顶,动作温柔,却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御花园里的欢声笑语,太子殿下那郑重的承诺和泛红的眼眶,赵小将军那热切的呼喊,还有皇后娘娘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交织在一起,在她心头织成了一张无形而细密的网。她将女儿柔软的小身子抱得更紧了些,下颌轻轻抵着女儿的发顶,感受着怀中那小小的、温热的、毫无防备的依偎。
轿帘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线天光被高大的宫墙彻底吞噬。帝都的长街华灯初上,点点灯火在渐浓的夜色中次第亮起,蜿蜒流淌,汇成一片繁华而冰冷的星河。轿子微微摇晃着,碾过青石板路,朝着远离那重重宫阙的方向行去。
汤夫人望着轿帘缝隙外流动的街景和灯火,眼神幽深。凝烟在她怀中,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带着孩童特有的、毫无防备的安宁,沉入了梦乡。小小的手,依旧紧紧攥着那枚温润的玉佩,仿佛攥着一段刚刚开启、尚不知通往何处的命运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