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御花园春日宴后,时光如御河清波,潺潺流淌了三个春秋。
汤凝烟成了宫里的常客。汤夫人虽心中总有那丝难以言喻的隐忧,架不住皇后娘娘时常召见,更架不住女儿那双亮晶晶、盛满期盼的眼睛。七岁的小凝烟,已褪去了些许幼时的圆润,身量抽长,眉眼间那份冰雪聪慧愈发清晰,像一株迎着春光舒展枝叶的小玉兰。粉雕玉琢的脸上,笑容依旧明媚,足以驱散宫墙深处的沉沉暮气。
这三载光阴,御花园的每一处角落,几乎都烙印下三个小小身影追逐嬉闹的足迹。司马玉龙褪去了些许孩童的软糯,身姿挺拔如初露头角的小青竹,太子的威仪在眉宇间悄然凝聚,唯有在凝烟和赵羽面前,那层无形的壁垒才会消融,露出属于少年人的清朗笑意。赵羽则像一株恣意生长的劲松,个头猛蹿,筋骨结实,玄色劲装下的身体蕴藏着蓬勃的力量,拳脚功夫日益精进,眉宇间那股子虎虎生风的锐气更盛。凝烟便是他们之间那抹最灵动鲜活的色彩,她的笑声,是打破宫规森严的银铃;她的点子,总能将沉闷的课业间隙变成新奇有趣的冒险。
那些日子,阳光似乎总是格外眷顾他们。他们在太液池畔放过纸鸢,看着那彩蝶、苍鹰形状的纸鸢乘风而起,直入青云,凝烟拍着手跳,玉龙仰头凝望,赵羽则在一旁比划着如何让纸鸢飞得更高更远。他们在藏书阁的角落里分享过偷偷带进来的民间话本,司马玉龙指着书页上描绘的江湖侠客,眼中闪烁着向往的光;赵羽则拍着胸脯说以后要当大将军,比书上画的还威风;凝烟听得入神,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幻想着那刀光剑影外的快意恩仇。他们甚至在某个落雪的冬日,堆起过三个小小的雪人,司马玉龙用玉扣给“太子雪人”点睛,赵羽折了树枝当佩剑,凝烟则解下自己火红的珊瑚珠串,给“自己”的雪人戴上。
玉佩和草编的蚂蚱早已被凝烟视若珍宝,小心地收在她闺房一个紫檀雕花的妆奁里。那枚温润的龙纹玉佩,是她自由出入宫禁的凭证,更是司马玉龙无声却郑重的承诺。每次进宫,她总会带上府里新制的点心,有时是香甜软糯的栗子糕,有时是酥脆掉渣的杏仁酥,更多时候,是司马玉龙和赵羽都赞不绝口的杏花糕。那清甜的滋味,混合着御花园的花香,成了那段无忧岁月里最鲜明的味觉记忆。
然而,这春日般明媚的画卷,终究被一只无形而凶戾的巨爪,猝不及防地撕裂。
凝烟七岁生辰刚过不久,一个看似寻常的午后。汤府庭院深深,几株晚开的玉兰在微风中摇曳,散发着清雅的幽香。凝烟正坐在窗下的绣墩上,对着绷架,笨拙地练习着新学的针法,指尖被扎了几下,微微蹙着眉,小嘴无意识地嘟着。阳光透过茜纱窗棂,在她粉嫩的侧脸和月白色的衫裙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突然——
“咚!咚!咚!咚!”
沉重、急促、带着金属震颤尾音的鼓声,毫无预兆地从皇城的方向滚滚传来,瞬间撕裂了午后的宁静。那声音沉闷如雷,一声紧似一声,带着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仿佛敲打在每个人的心鼓之上。
凝烟手中的绣花针“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惊愕地抬起头,小脸瞬间褪去了血色,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满是茫然和突如其来的恐惧。那鼓声……她从未听过如此急促、如此不祥的鼓声!
几乎是同时,汤府内外响起一片混乱的脚步声和惊惶的低语。管家汤福跌跌撞撞地冲进院子,脸色煞白如纸,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夫人!小姐!不好了!承天鼓!承天鼓响了!全城……全城戒严了!”
承天鼓!凝烟虽小,却也听奶娘讲过,那是唯有皇城告破、社稷倾危之时才会敲响的警世之音!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她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汤夫人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摔落在地,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她的裙裾,她却浑然未觉。她猛地站起身,一把将吓得呆住的凝烟紧紧搂进怀里,力道之大,勒得凝烟几乎喘不过气。汤夫人的身体也在剧烈地颤抖,脸色比女儿更加惨白,眼中是灭顶般的惊骇与绝望。
“福伯!快!紧闭府门!所有人!不许出入!”汤夫人的声音尖锐得变了形,带着哭腔,“护院!都给我打起精神!守住各处!”她抱着凝烟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女儿揉进自己的骨血里,隔绝外面那铺天盖地涌来的腥风血雨。
凝烟被母亲勒得生疼,却不敢挣扎,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承天鼓……戒严……皇宫……玉龙哥哥!羽哥哥!她猛地抬头,望向皇宫的方向,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那沉闷如丧钟般的鼓声,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在她的心上。那金碧辉煌、充满欢声笑语的宫殿,此刻在她脑海中化作了血与火的炼狱。司马玉龙那努力维持威仪却总对她温和浅笑的脸,赵羽那虎虎生风、拍着胸脯说要保护她的模样,交替闪现,最终被那可怕的鼓声彻底吞噬。
“娘亲……”凝烟的声音细弱蚊蚋,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玉龙哥哥……羽哥哥……他们……”
汤夫人紧紧捂住女儿的嘴,泪水同样滚滚而落,声音破碎不堪:“烟儿乖,别问……别出声……”她无法回答,也不敢想象。承天鼓响,宫门喋血,那高墙之内,此刻正经历着怎样的修罗场?那两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汤夫人只觉得眼前发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她死死咽下。
接下来的日子,对汤府,对整个帝都而言,都如同陷入一场漫长而窒息的黑夜。
沉重的城门落下,铁索横江,隔绝了内外。街道上死寂一片,昔日繁华的市井之声消失无踪,只有盔甲碰撞的冰冷声响和士兵巡逻时沉重而整齐的步伐声,在空旷的长街上回荡,敲打着每个人紧绷欲断的神经。宵禁的时间无限延长,白昼也如同鬼域。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肃杀。
汤府大门紧闭,如同惊弓之鸟。护院家丁日夜轮值,刀剑不离手。府内人心惶惶,仆妇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只敢用气声,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惊惧。凝烟被汤夫人牢牢拘在身边,寸步不离。她变得异常沉默,常常一坐就是半天,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或者对着妆奁里那枚龙纹玉佩和早已干枯变形的草蚂蚱发呆。那双曾盛满星辰的大眼睛,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空洞的恐惧和深不见底的担忧。小小的身体,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活力,变得单薄而脆弱。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她才会将脸深深埋进被子里,发出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
消息像带着毒刺的藤蔓,在极度压抑的沉默中,悄然渗透进来,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
“……叶洪……叶大将军……”管家汤福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向汤夫人禀报着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探听来的只言片语,“……勾结了北狄的狼主……里应外合……”
“……承天门……血……流成了河……禁卫军……好多都……”
“……陛下……陛下他……御驾亲征去平叛……中了埋伏……在……在雁回谷……”汤福的声音哽咽了,几乎说不下去,“……战死……殉国了……”
汤夫人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死死抓住椅背才没有倒下。凝烟躲在屏风后,小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司马伯伯……那个曾折下杏花递给她、说“春日正好,人也正好”的威严帝王……死了?战死沙场?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然而,最撕心裂肺的噩耗紧随其后。
“……皇后娘娘……带着太子殿下……逃……逃出宫了……被……被叛军追到……到落鹰崖……”汤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娘娘她……为了护住殿下……被……被逼得跌落悬崖……尸骨……尸骨无存啊……”
“噗!”屏风后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短促的悲鸣,随即是重物倒地的闷响。
“烟儿!”汤夫人肝胆俱裂,猛地冲过去。只见凝烟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地上,脸色青白,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嘴角溢出一缕刺目的鲜红!竟是悲痛惊惧过度,生生呕出血来!
“烟儿!我的烟儿!别吓娘亲!”汤夫人魂飞魄散,将女儿冰冷的小身子紧紧抱在怀里,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传大夫!快传大夫!”
汤府彻底陷入了绝望的深渊。汤丞相在朝堂上被新立的“监国”叶洪以“旧党”之名排挤,自身难保。府中唯一的指望,那个曾照亮了宫墙、也照亮了他们心尖的小姑娘,此刻躺在病榻上,气息奄奄,高烧不退,在梦魇中不断惊厥哭喊,唤着“玉龙哥哥”、“羽哥哥”和“皇后娘娘”。那枚龙纹玉佩被她无意识地紧紧攥在手心,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皇城,已彻底换了主人。朱红的宫墙上,象征司马皇族的腾龙纹饰被粗暴地铲去,换上了狰狞的异兽图腾和叶氏的家徽。空气中,血腥味被浓烈的檀香和某种陌生的、带着侵略性的香料味道强行掩盖,却掩不住那弥漫在每个角落的肃杀与新贵的骄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