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绝望中艰难地倒流至那场血色宫变爆发的原点——承天鼓撕裂长空的那一刻。
皇宫深处，紫宸殿偏殿。
司马玉龙刚刚结束上午的经筵讲学，正端坐在书案前，提笔临摹着一幅前朝大家的山水。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格，在他明黄色的太子常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神情专注，下笔沉稳，眉宇间那份与年龄不符的端凝之气愈发明显。赵羽则安静地侍立在一旁，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柄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剑，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殿门和窗牖的方向。三年的宫廷生活与武将之子的天性，让他对周遭环境有着近乎本能的警觉。
突然！
殿外远处，先是传来一阵极其短暂、急促的金铁交鸣和压抑的惨呼，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紧接着，那沉重得如同敲在人心尖上的“咚！咚！咚！咚！”声便如怒潮般席卷而来！
承天鼓！
司马玉龙手中的紫毫笔“啪”地折断，墨汁飞溅，污了刚临摹了一半的画卷。他猛地抬头，稚嫩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瞳孔骤然收缩，里面映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这鼓声……只在最可怕的传说里听过！
“殿下！”赵羽的反应快如闪电，他一步抢到司马玉龙身前，全身肌肉瞬间绷紧，眼神锐利如鹰隼，右手已按在了腰间那柄特制的短匕之上。他虽只有十岁，但虎威将军之子，自幼习武，早已将保护太子视为刻入骨髓的本能。那鼓声如同最刺耳的警报，瞬间点燃了他血液中属于武将的悍勇与决绝。
几乎在鼓声响起的刹那，殿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一个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禁卫军校尉踉跄着扑了进来，嘶声大喊：“殿下！快走！叶洪反了！勾结北狄狼兵杀进宫了！承天门……承天门破了！”话音未落，一支追魂夺魄的狼牙箭带着凄厉的尖啸，“噗嗤”一声洞穿了他的后心！校尉双目圆睁，身体重重扑倒在地，鲜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开来，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充斥了整个偏殿！
“走！”赵羽目眦欲裂，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抓住司马玉龙冰凉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拖着他就往殿后通往皇后寝宫的密道方向冲去！动作迅猛如扑食的猎豹，完全不像一个十岁的孩子。
“母后！”司马玉龙被拽得一个趔趄，仓皇回头，只看到殿门外影影绰绰、狰狞逼近的叛军身影和那校尉倒在血泊中的惨状。巨大的恐惧和悲痛瞬间攫住了他，但他死死咬住下唇，没有发出任何无用的哭喊，只是拼命迈动双腿跟上赵羽的步伐。他知道，此刻任何犹豫和软弱，都会带来万劫不复！父皇教导的储君之责，母后温柔的叮咛，此刻化为沉重的枷锁，压在他稚嫩的肩上，逼着他必须活下去！
通往皇后寝宫凤仪宫的路，已不再是熟悉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它成了一条染血的死亡通道！
浓烟滚滚，遮蔽了天空。昔日庄严的宫殿燃起冲天大火，烈焰贪婪地舔舐着描金的廊柱和琉璃瓦，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华丽的织锦帷幔被火舌卷起，化作飞舞的火蝶。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血腥味和叛军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膻腥气。
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的惨嚎声、叛军粗野的狂笑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人间地狱的交响。
赵羽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狼，爆发出惊人的潜能。他紧紧攥着司马玉龙的手腕，小小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拖着太子在混乱的宫殿群中亡命奔逃。他眼神锐利如刀，利用对皇宫地形的熟悉，专挑偏僻的回廊、假山石洞、甚至翻越低矮的花墙。每一次转折，每一次停顿，都险之又险地避开蜂拥而至的叛军。
“这边！”赵羽猛地将司马玉龙拽入一道被藤蔓半掩的月洞门，两人矮身藏在一丛茂密的芭蕉后。几个手持弯刀、脸上涂抹着诡异油彩的北狄狼兵怪叫着从他们刚刚跑过的回廊冲了过去，其中一个还踢翻了一个宫女染血的尸体。
司马玉龙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因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他认得那个宫女，是母后身边一个爱笑的、会给他做精巧小点心的姐姐！温热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烟灰和汗水，无声地滚落。他看到赵羽紧绷的侧脸，汗水混着不知是谁溅上的血污，沿着下颌线滴落，那双黑亮的眼睛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没有恐惧，只有近乎野兽般的凶狠和玉石俱焚的决绝。
“走！”待狼兵跑远，赵羽低喝一声，再次拉起司马玉龙，冲向凤仪宫的方向。他的动作更快，更狠，每一次落脚都精准地避开地上的障碍和血泊，仿佛一头在绝境中磨砺出利爪和獠牙的幼兽。
当他们终于冲破重重阻碍，撞开凤仪宫偏殿的门时，眼前的景象让两个孩子如坠冰窟！
殿内一片狼藉，珍贵的瓷器玉器碎了一地。皇后娘娘一身素雅的宫装已染上点点血迹和尘土，发髻散乱，却依旧挺直着脊背，如同暴风雨中一株宁折不弯的玉兰。她身边只剩下寥寥几个伤痕累累、死战不退的心腹老太监和宫女。殿门外，叛军如潮水般涌来，刀光剑影映着殿内跳动的烛火，杀机凛然！
“龙儿！”皇后看到被赵羽护着冲进来的儿子，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和更深的痛楚。她张开双臂，将扑过来的司马玉龙紧紧搂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儿子融入骨血。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声音却异常镇定，带着一种母亲在生死关头独有的力量：“好孩子！别怕！”
“母后！”司马玉龙再也忍不住，埋在母亲怀里，失声痛哭。
“娘娘！追兵马上就到！密道！”赵羽急促地喘息着，声音嘶哑，他警惕地盯着殿门，短匕横在胸前，小小的身体挡在皇后和太子身前，如同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她猛地推开司马玉龙，快速从自己贴身的里衣中扯出一块明黄色的绢帕，里面似乎包裹着几块小巧精致的杏花糕——那是凝烟上次入宫时带来的，她一直没舍得吃完。她将绢帕连同里面的糕点，还有一枚温润的凤纹玉佩（与司马玉龙的龙纹佩本是一对），一股脑塞进司马玉龙怀里。
“龙儿，拿着！这是母后……和烟儿的心意！”皇后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又无比坚定，“赵羽！带太子走！从后殿密道走！去西郊皇陵！找守陵的赵老将军！他是羽儿的叔祖，是忠臣！快走！”她用力将两个孩子推向通往后殿的暗门方向。
“娘娘！”赵羽急呼，眼中满是不愿。
“走！这是懿旨！”皇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凄厉，“活下去！龙儿，记住你是谁！记住这血海深仇！活下去！”她最后深深看了儿子一眼，那一眼，包含了无尽的眷恋、不舍、嘱托和刻骨的恨意。随即，她猛地转身，从一个战死太监手中夺过一柄长剑，素手紧握，剑尖直指殿门涌进来的叛军！那纤细的背影，在摇曳的火光和刀剑寒芒中，竟显出一种顶天立地的悲壮！
“母后——！”司马玉龙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被赵羽死死捂住嘴，半拖半抱着拽进了暗门。在暗门合拢的最后一瞬，他看到的是母亲挥剑冲向叛军的决绝身影，以及叛军头领叶洪那张因得意而扭曲的、令人作呕的脸！
“轰隆！”暗门在身后沉重关闭，隔绝了那令人心碎的厮杀声和母亲最后的背影。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密道狭窄、潮湿、冰冷，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只有赵羽手中不知何时摸到的一截应急用的、光线微弱的牛油蜡烛，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崎岖不平的石阶。
“殿下！走！”赵羽的声音在黑暗中带着压抑的喘息和不容置疑的坚决。他一手举着蜡烛，一手死死攥着司马玉龙的手腕，几乎是拖着他，在漆黑的密道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身后，隐约传来叛军撞击、劈砍暗门的声音，还有叶洪气急败坏的咆哮：“搜！给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找出来！”
恐惧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两个孩子。司马玉龙浑身冰冷，脑海中不断闪现母亲最后挥剑的身影和叶洪那张狰狞的脸。巨大的悲痛几乎要将他压垮，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全靠赵羽那几乎要捏碎他骨头的力量拖拽着前行。泪水无声地流淌，混合着汗水、灰尘和血污，在他惨白的小脸上冲刷出道道污痕。
赵羽的状态同样糟糕。他比司马玉龙只大两岁，却承受着更巨大的压力。保护太子的重任像一座大山压在他稚嫩的肩头。手臂、小腿上不知何时被划破了几道口子，火辣辣地疼，奔跑中牵扯着伤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灼痛。但他不敢停，更不能停！牙齿死死咬着下唇，咬出了血，浓重的铁锈味在口腔中弥漫，反而刺激着他麻木的神经。那双在黑暗中如同狼瞳般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无尽的黑暗，寻找着生的希望。他记得父亲说过，这条密道通往西郊皇陵附近的一处废弃山神庙。
不知在黑暗中奔逃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密道开始向上倾斜，前方隐约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还夹杂着新鲜空气的味道！
出口快到了！
希望刚刚燃起一丝微光，身后却传来了更为清晰的、杂乱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
“快！在那边！他们跑不远！”追兵的声音如同恶鬼的嘶嚎，在幽闭的密道中回荡，带着残忍的兴奋。
“快！殿下！”赵羽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猛地吹熄了手中那点微弱的烛火，彻底陷入黑暗，只凭着记忆和对那丝光亮的感知，拉着司马玉龙发足狂奔！黑暗放大了恐惧，脚下湿滑的苔藓几次差点让他们摔倒。
终于，他们手脚并用地爬出了密道出口——一处被茂密藤蔓遮掩的山体裂缝。外面，已是残阳如血，暮色四合。冰冷的山风夹杂着雨腥气扑面而来，吹得他们几乎站立不稳。
然而，追兵的火光也紧随其后，从裂缝中透出！
“分头跑！皇陵汇合！”赵羽当机立断，嘶声喊道。他猛地将司马玉龙往山神庙方向的密林里一推！自己则拔出短匕，毫不犹豫地朝着相反方向的陡峭山坡冲去！他要引开追兵！
“羽哥哥！”司马玉龙被推得一个踉跄，回头看到赵羽那决绝冲向危险的身影，失声惊呼。
“走啊！”赵羽头也不回地怒吼，身影迅速消失在嶙峋的怪石和茂密的灌木丛中。
司马玉龙狠狠一抹脸上的泪水，将母亲塞给他的那包东西紧紧按在怀里，转身一头扎进了阴森黑暗的山林。他知道，此刻的犹豫和软弱，会辜负母后的牺牲，辜负赵羽的舍命相护！他必须活下去！带着滔天的血仇活下去！
他像一头受惊的小鹿，在崎岖湿滑的山路上拼命奔跑。尖锐的树枝划破了他的锦袍，在手臂上留下道道血痕。冰冷的雨水开始落下，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寒意刺骨。身后，隐约传来赵羽方向激烈的打斗声和叛军的怒骂，每一次声响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不知跑了多久，双腿如同灌满了铅，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他再也支撑不住，脚下一滑，整个人从一处陡坡滚了下去！天旋地转，身体被尖锐的石块和断枝撞击得剧痛无比。
当他终于停止翻滚，浑身泥泞地趴在一处冰冷的浅水洼里时，意识已有些模糊。他挣扎着抬起头，雨水模糊了视线。透过迷蒙的雨幕，他看到不远处一座孤峰突兀地耸立，那便是落鹰崖！
就在此时，崖顶方向，传来一声凄厉到极致、仿佛杜鹃啼血般的呼喊，穿透了重重雨幕：
“浩天——！龙儿——！”
那声音……是母后！
司马玉龙的心脏骤然停止跳动！他猛地瞪大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撑起身体，向崖顶望去！
风雨如晦的暮色中，落鹰崖顶人影幢幢，火把的光亮在雨中显得格外惨淡。他清晰地看到，那个熟悉到骨子里的素雅身影，被逼到了悬崖的最边缘！几个叛军正狞笑着步步紧逼！
“不——！母后——！”司马玉龙发出绝望的嘶喊，声音却被狂暴的风雨瞬间吞没。
崖顶，皇后最后回头，深深地、深深地望了一眼司马玉龙藏身的方向，仿佛隔着无尽的雨幕和距离，看到了她心爱的儿子。那一眼，包含了所有无法言说的爱、牵挂、诀别和无尽的恨。随即，她猛地转身，张开双臂，如同扑向烈焰的飞蛾，又像挣脱樊笼的凤凰，义无反顾地纵身跃下了那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素色的衣袂在狂风中翻飞，如同一片凋零的玉兰花瓣，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母后——！！！”
崖底，司马玉龙眼睁睁看着母亲消失在深渊之中，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巨大的悲痛如同最沉重的山岳轰然压下，彻底碾碎了他最后一丝力气和精神。他眼前一黑，喉头一甜，“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身体软软地倒在了冰冷的泥泞之中，失去了所有意识。只有那只紧握着母亲遗物（那包着杏花糕的绢帕和凤佩）的小手，依旧死死地攥着，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苍白染血的小脸，冲刷着这片刚刚吞噬了他所有至亲与温暖的土地。落鹰崖的狂风呜咽着，如同天地间最悲怆的挽歌。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浑身是血、踉踉跄跄的身影，如同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艰难地寻到了这里。是赵羽！他玄色的劲装几乎被血浸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还在汩汩冒血，脸上布满擦伤和血污，只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在雨夜中亮得惊人。
他看到倒在泥水中、生死不知的司马玉龙，看到少年嘴角刺目的血迹和手中紧握的东西，再抬头望向那吞噬了皇后的、深不见底的落鹰崖……赵羽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猛地单膝跪倒在泥泞中。
他伸出沾满血污和泥浆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将昏迷的司马玉龙背到了自己同样伤痕累累的背上。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身上无数的伤口，带来钻心的剧痛，但他只是死死咬着牙，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咆哮。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如同巨兽之口般的落鹰崖，眼中是刻骨的仇恨和滔天的怒火，随即毅然转身，背着昏迷的太子，一步一个血印，蹒跚着，无比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西郊皇陵的方向，再次没入了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雨夜之中……
风更疾，雨更骤。那两串深深浅浅、很快又被雨水冲刷模糊的脚印，是这血色黄昏里，唯一的、通往未知未来的痕迹。帝国的天，彻底塌了。而复仇的火种，却在两个少年染血的胸膛深处，无声地、顽强地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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