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岁笙刚把林予初的新画——《晨光中的窗台》挂在办公室最显眼的位置，前台就打来了内线电话。
“余医生，有两位访客坚持要见您，说是林予初的父母。”助理小张的声音压得很低，“他们看起来…不太好应付。”
余岁笙的手指在画框上停顿了一秒。画中，一扇老式木窗半开着，窗外是朦胧的晨光，窗台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和一本翻开的书。这是林予初第一次尝试明亮色调的作品，笔触间透着小心翼翼的希冀。
“请他们稍等，我马上出来。”
整理好白大褂，余岁笙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咨询中心等候区站着两位衣着考究的中年人——男人身材高大，铁灰色的西装没有一丝褶皱；女人一袭深蓝套装，珍珠项链在颈间闪着冷光。他们与这个普通心理咨询中心的环境格格不入，像两尊精心雕刻的冰雕。
：沈教授，林先生，我是余岁笙。”她伸出手，“我们可以去会议室谈。”
沈静——林予初的母亲——没有握手的打算。她锐利的目光扫过余岁笙的全身，仿佛在评估一件不合格的商品：“不必了，就在这里说清楚。我们想知道，这三个月来，您对我女儿进行了什么样的’治疗’？”
余岁笙收回手，保持专业微笑：“心理咨询内容受保密协议保护，但林予初本人有权——”
“她拒绝向我们透露任何细节。”林予初的父亲林正浩打断道，声音低沉威严，“而她的状态显然没有改善。昨晚家庭聚餐，她竟然当众离席，毫无教养。”
沈静从手提包中取出一个文件夹：“我们有权利查看治疗记录。作为父母和付费方，我们需要确认您没有用一些…非主流的方法耽误她的病情。”
余岁笙的背脊微微绷直。她见过太多这样的父母——将孩子视为需要“修理”的物品，而非独立的个体。
“根据《心理师执业伦理守则》第17条，未经成年患者书面同意，我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治疗内容。”余岁笙的声音平静但坚定，“即使家属付费也不行。”
沈静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你知道我们是谁吗？我可以让周主任立刻——”
“妈？”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声音来源。林予初站在咨询中心门口，手里拿着一杯咖啡和一个小纸袋。她今天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头发随意扎成马尾，与父母精致的外表形成鲜明对比。
“你来干什么？”沈静的声音骤然降温。
林予初的目光在父母和余岁笙之间快速移动：“我…我有预约。”她看向余岁笙，眼中闪过一丝求助，“十点半的。”
余岁笙点头确认：“确实如此。”
沈静冷笑一声：“看来我们来得正是时候。予初，我们正在和你医生讨论你的‘治疗进展’……或者说，缺乏进展。”
林予初的手指紧紧攥住咖啡杯，指节发白：“你们没有权利干涉我的治疗。”
“我们是你父母！”林正浩的声音在等候区回荡，几位等候的患者不安地抬头张望，“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退学、抑郁、整天画那些阴暗的画。我们给你找最好的医生，你却越来越叛逆！”
林予初的呼吸变得急促，余岁笙能看到她脖子上浮现的青筋。但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她没有退缩或爆发，而是放下咖啡杯，站到了余岁笙身边。
“余医生是第一个真正听我说话的人。”她的声音很轻，但异常清晰，“如果你们强迫她违反职业道德，我就永远不回家。”
沈静的表情像是被人当面扇了一巴掌：“你被洗脑了！这种非正规治疗只会让你越陷越深。周主任告诉我们，她用艺术疗法代替正规认知行为治疗，这根本不专业！”
余岁笙感到一阵寒意——周主任竟然向家属透露治疗细节？这严重违反了保密原则。
“艺术治疗是APA认可的主流疗法。”余岁笙保持冷静，“而且效果评估应该由患者本人……”
“效果？”沈静尖声打断，“她上周撕掉了父亲生日宴的邀请函！这就是你的‘效果’？”
林予初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余岁笙从未见过的锋利：“因为邀请函上写的是‘庆祝林正浩教授荣获国家科学奖暨女儿康复回归晚宴’。我是什么？你们的附属展品？”
咨询中心一片死寂。林正浩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沈静的手微微发抖。余岁笙意识到，这是林予初第一次在父母面前如此直接地表达愤怒。
“余医生，”林予初转向余岁笙，声音突然变得疲惫，“我们今天的咨询…还能继续吗？”
余岁笙看了看表——离原定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当然。”她向林父林母点头致意，“如果二位没有其他问题…”
沈静的眼神在余岁笙和林予初之间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女儿脸上：“你会后悔的。”她抓起手提包，“等你哥回来，看他怎么评价你现在的状态！”
林父林母离开后，咨询中心的空气似乎重新开始流动。林予初站在原地，肩膀微微发抖，手里的小纸袋被捏得变了形。
“我们出去走走吧。”余岁笙轻声提议，“今天阳光很好。”
河滨公园的长椅上，林予初终于松开了那个纸袋。里面是两个牛角包，已经有些变形。
“你喜欢的榛子味。”她递给余岁笙一个，“上周你办公室抽屉里的咖啡是这个牌子…我猜你喜欢配套的早餐。”
余岁笙接过面包，心头涌起一阵暖意。她确实习惯在抽屉里放几包榛子味速溶咖啡，没想到林予初会注意到这种小细节。
“谢谢。”她咬了一口，“你父母经常这样突然出现吗？”
林予初望着河面：“从我退学后就开始了。他们不能接受‘完美的林家’有了瑕疵。”她模仿着母亲的语调，“‘你爷爷是著名物理学家，父亲是科学院院士，哥哥是环保先锋，而你…连大学文凭都拿不到的心理残疾。’”
河面上的阳光被微风吹碎，像撒了一池的金箔。余岁笙看着林予初的侧脸——阳光下，她眼下的青影更加明显，嘴角有两道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细纹。
“你哥什么时候回国？”余岁笙轻声问。
“下周三。”林予初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手腕上的红珠子，“两年没见了。他上次走时，我还是个‘有前途的美术系学生’。”
余岁笙想起《晨光中的窗台》——那幅画里的书其实是林予初以前提过的《非洲野生动物图鉴》，她哥哥送给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你很重视他的看法。”
林予初沉默了很久：“他是家里唯一真正看见我的人。小时候父母忙，都是他陪我画画、给我讲艺术史。“她的声音突然哽咽，“但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他出发去非洲前，我因为一次画展落选把自己关在浴室里割腕。”
余岁笙的心猛地一缩。这是林予初第一次主动提及自残史。
：这些红珠子…”余岁笙轻声问。
“是他从肯尼亚寄来的治疗礼物。每颗珠子里封存着一种非洲草原的植物种子。”林予初举起手腕，“信上说，等我准备好重新开始画画时，就把它们种下去。”
余岁笙突然理解了为什么这些珠子在林予初情绪波动时总是成为她的安抚物——那是与远方亲人的情感联结。
“你会种下它们吗？”
林予初望向远方：“等我配得上他的期待时。”
河边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余岁笙突然有种冲动想帮她把碎发别到耳后，但专业界限让她克制住了这个动作。
“你知道吗，“余岁笙换了个话题，“我父亲是外科医生，母亲是药剂师。他们希望我继承'医学世家'的传统。”
林予初转头看她：“但你选了心理学？”
“精神病学。”余岁笙微笑，“直到大四临床实习，我看到一位老教授用绘画与自闭症儿童交流…那一刻我决定转向心理咨询。”
林予初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反抗了家人的期望？”
“用我的方式。”余岁笙点头，“我父亲三年没和我说话。直到我治好了一位他束手无策的慢性疼痛患者。”
林予初突然笑了，那笑容让她整个人明亮起来：“所以我们是两个‘让父母失望’的专业人士？”
阳光穿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余岁笙发现自己正不专业地注视着那些光斑如何在她鼻梁上跳跃。
“你父母今天提到周主任…”余岁笙转回正题，“他向你父母透露治疗细节，这严重违反了职业道德。”
林予初耸耸肩：“他们总能找到方法得到想要的信息。小时候我锁起来的日记本，第二天就会'神奇'地出现在母亲梳妆台上。”
余岁笙皱眉：“我会和周主任谈这件事。同时，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签署一份正式声明，限制治疗信息向任何人透露，包括家属。”
林予初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可以？”
“当然。”余岁笙微笑，“你是成年患者，有权掌控自己的治疗信息。”
回咨询中心的路上，林予初突然问：“余医生，你办公室墙上那幅《晨光中的窗台》…你真的喜欢吗？”
“非常喜欢。”余岁笙真诚地回答，“尤其是那束光的处理方式，像是黑暗与希望之间的临界点。”
林予初的耳尖微微发红：“我…我想尝试更多这种风格。”
余岁笙看着阳光下林予初的侧脸，想起那幅画中窗台上的咖啡杯——和她办公室抽屉里的品牌一模一样。这个细节突然让她心跳微微加速。
“对了，”林予初在分岔路口停下，“下周三的咨询…我可能要改期。我哥的航班上午到。”
“没问题。”余岁笙点头，“代我向你哥问好。”
林予初转身离去，又突然回头：“余医生…谢谢你今天…站在我这边。”
阳光穿过她的发丝，在脸颊上投下细碎的金色光点。余岁笙突然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林予初的眼睛不再像初见时那样，是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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