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6

国际心理学联合会的信封在余岁笙手中显得格外沉重。她再次读了一遍邀请函内容——“诚邀您在第28届国际心理治疗研讨会上发表艺术治疗在难治性抑郁症中的应用案例报告…”

　　窗外的雨滴敲打着办公室玻璃，形成一种规律的、近乎催眠的节奏。余岁笙的目光不自觉地转向墙上林予初的最新作品《雨巷》——灰蓝色的调子中，一个模糊的背影撑伞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远处巷口透出一线微光。

　　这个案例确实值得分享。三个月来，林予初从几乎无法交流的状态到现在能主动表达情感，艺术治疗创造了奇迹。如果匿名处理并征得同意…

　　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屏幕上显示“母亲”两个字。

　　“岁笙，你还在诊所吗？”母亲的声音比往常虚弱。

　　“妈？怎么了？你声音听起来…”

　　“可能又犯胆囊炎了…这次疼得厉害…”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压抑的呻吟，“你能…来一趟医院吗？”

　　余岁笙立刻站起身，快速收拾公文包：“我马上到。叫救护车了吗？”

　　“邻居张阿姨在…她叫了车…”

　　挂断电话，余岁笙匆忙将研讨会邀请函和几份案例笔记塞进抽屉。她犹豫了一秒，又取出林予初的档案单独放在桌面——下午还有她的咨询，万一赶不回来，需要请同事帮忙通知改期。

　　抽屉关上时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市立医院急诊室永远弥漫着消毒水和焦虑混合的气味。余岁笙赶到时，母亲已经被推去做CT检查。她在等候区来回踱步，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余医生，我是诊所前台小张。”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急促，“林予初小姐提前一小时到了，我说您有急事外出，但她坚持要等…现在在您办公室。”

　　余岁笙看了看表——2:15，离预约时间还有四十五分钟。林予初从不会提前到，更不会坚持等待。

　　“我母亲住院了，今天恐怕赶不回去。请帮我重新安排所有预约，尤其是林予初的，跟她解释清楚…”

　　“余医生！”电话那头突然传来小张压低的声音，“她…她好像看到您桌上的文件了。出来时脸色很难看，说治疗终止了，然后就冲了出去…”

　　余岁笙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桌上的文件——林予初的档案是常规格式，但研讨会邀请函就压在下面…

　　“她说什么了吗？”

　　“只说‘又一个想拿我当案例研究的’，还有…她撕掉了挂在您墙上的那幅《雨巷》。”

　　雨水顺着医院玻璃窗蜿蜒而下，像是无数透明的蛇。余岁笙的胸口发紧，脑海中浮现林予初愤怒又受伤的表情——她最恐惧的就是被当作实验品或展示品，而那份邀请函在她眼中无疑是种背叛。

　　“余女士？”护士的呼唤打断了她的思绪，“您母亲的检查结果出来了，需要手术，医生想和您谈谈。”

　　余岁笙握紧手机，职业与个人的双重危机像两堵高墙同时向她压来。

　　“小张，请帮我给林予初发条信息，就说…有严重误会，我会亲自解释。但现在我必须留在医院。”

　　挂断电话，余岁笙深吸一口气走向医生办公室。她突然想起林予初画中那个走在雨巷的背影——孤独却依然向前，仿佛知道远处有光等待。此刻她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如此确信。

　　林予初的公寓一片狼藉。画架上那幅即将完成的《归途》——为迎接哥哥回国而作——被颜料刀划得支离破碎。地板上散落着撕碎的素描纸，像是下了场惨白的雪。

　　“骗子…”林予初对着空荡的房间嘶吼，声音沙哑，“全都是骗子！”

　　她抓起最后一本素描簿，用力撕成两半。纸页散开，露出里面余岁笙为她画的小素描——那只衔着橄榄枝的飞鸟。林予初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还是没能撕碎这一张。

　　手机在茶几上不停震动。屏幕上显示着咨询中心发来的信息，以及十三条来自哥哥的未读消息——他的航班提前了，今晚就到。

　　林予初瘫坐在地上，手腕上的红珠子散落一地。两年来她第一次取下了它们。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如同她记忆中哥哥离开那天的天气。

　　门铃突然响起。林予初没有动，直到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是室友苏菲，她大学时代唯一保持联系的朋友。

　　“天啊…”苏菲站在门口，雨滴从她的伞尖滴落，在地板上形成一小片水洼，“你爸妈打电话说你又闹情绪…这次是因为什么？”

　　林予初机械地举起手机，屏幕上是一张她匆忙拍下的照片——余岁笙桌上摊开的文件，清晰地显示着“国际研讨会案例报告”几个大字，旁边是她的化名“患者L”。

　　“又一个想拿我当研究标本的。”她干笑一声，“我还以为她不一样…居然傻到相信有人会真的在乎。”

　　苏菲蹲下身，小心地捡起一颗红珠子：“你哥马上就到了，看到你这样…”

　　“正好让他看清楚真实的我。”林予初打断她，“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连最基本的信任都学不会。”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母亲的信息：「你哥提前回来就是为了看你，而你又在自毁。永远不懂坚持，永远让家人失望。」

　　林予初将手机扔到沙发上，却碰倒了咖啡杯。褐色的液体在白色布艺上迅速扩散，像极了余岁笙办公室地毯上的咖啡渍——那是她第一次失控摔杯子时留下的。

　　“我需要酒。”她突然说。

　　苏菲皱眉：“你吃药不能喝酒…“

　　“去他妈的药！”林予初猛地站起来，头晕目眩让她不得不扶住墙壁，“两年了，我还是那个躲在浴室里割腕的废物，一点长进都没有！”

　　她的声音在最后一个字上破碎。苏菲上前抱住她，感受到怀里的身体在剧烈颤抖。

　　“至少等你哥来了再说…”苏菲轻声劝道，“他一直相信你能好起来。”

　　林予初没有回答。窗外的雨声中，隐约传来机场方向飞机起落的轰鸣。她不知道哪一架载着她阔别两年的哥哥，也不知道当他看到现在的自己时，眼中会不会也流露出那种熟悉的失望——就像父母，像那些放弃她的医生，像…余岁笙。

　　医院走廊的时钟指向凌晨一点。余岁笙在母亲病床旁的椅子上疲惫地揉着眼睛。手术很顺利，但母亲需要住院观察几天。

　　手机屏幕亮起周主任的信息：「听说你取消了今天所有预约？陈教授明天要见你，关于‘某位患者’的投诉。」

　　余岁笙叹了口气。林予初显然已经告诉父母她看到的东西，而林家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她点开通讯录，手指悬停在林予初的名字上方，最终还是退出了——现在任何解释听起来都像辩解。

　　窗外，雨已经停了，但夜色依然浓重。余岁笙取出笔记本电脑，调出林予初的治疗档案。屏幕上，"患者表现出对被评判和被利用的极度敏感"一行字格外刺眼。

　　她苦笑着摇摇头。多么讽刺——正是这份敏锐的观察力，让她考虑将林予初的案例作为艺术治疗的成功范例，而现在同样的特质导致了治疗的断裂。

　　余岁笙打开邮箱，盯着那封研讨会邀请函。光标在"回复"按钮上徘徊。接受意味着职业上的重要突破，但也意味着彻底失去林予初的信任；拒绝则可能永远错失这个机会，但……

　　母亲在病床上翻了个身，发出轻微的呻吟。余岁笙轻轻握住她的手，想起小时候生病，母亲总是整夜守在床边。那时父亲总说母亲"过度投入"，但正是这种无条件的陪伴让她熬过了无数个高烧的夜晚。

　　林予初有谁这样守在她床边吗？

　　余岁笙新建了一封邮件，开始打字：

　　「亲爱的组委会：衷心感谢邀请，但经过慎重考虑，我决定不在此次研讨会上报告案例…」

　　发送键按下时，她感到一种奇特的释然。窗外，第一缕晨光悄悄爬上了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