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的秘密

星华中学的天台像是被时间遗忘的角落。铁质的门轴生了锈，推开时会发出“吱呀”的长鸣，惊飞檐角栖息的鸽子。林漾是在转来的第三周发现这里的——那天他逃课躲懒，顺着消防楼梯往上走，本意是找个地方抽支烟，却在推开门的瞬间，被灌了满身的风。

天台上空荡荡的，只有几个积了灰的纸箱，大概是往届学生遗留的杂物。风很大，卷着楼下香樟树的气味扑过来，把他额前染成亚麻色的碎发吹得乱晃。他靠在栏杆上往下看，操场被分割成红绿相间的格子，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像移动的棋子，远处教学楼的窗户反射着刺眼的光。

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林漾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刚抽出一支，又想起什么似的塞了回去。他不是怕被抓，只是突然觉得，在这样干净的风里点燃烟草，有点煞风景。

从那天起，天台成了林漾的避难所。

他通常会在午休时溜上来，趴在栏杆上看云，他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自己该何去何从。沈知言的笔记总是工工整整地放在他桌上，红笔标注的重点清晰得过分，他却连翻开的力气都没有。母亲改嫁后寄来的生活费总在月底莫名消失，他不得不放学后去便利店打工。

这天他又在天台上发呆，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栏杆上的斑驳漆皮，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吱呀”声。

林漾猛地回头，看见沈知言站在门口，背着光，身形被夕阳勾勒出一圈暖金色的轮廓。对方显然也没想到这里有人，微微愣了一下，手里还攥着一本摊开的物理习题册。

“林漾，你怎么在这。”沈知言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刚从题海里抬起头的茫然。

林漾没说话，只是转回头，重新靠回栏杆上。他以为沈知言会立刻离开——优等生总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回教室刷题，或者去学生会处理事务，没必要和他这个“不良少年”共享一片尴尬的沉默。

但身后的脚步声却停在了离他不远的地方。

林漾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看见沈知言在纸箱另一边坐下，把习题册放在膝盖上，却没有翻开。他也靠着栏杆，微微仰着头，看向远处连绵的云层。夕阳正一点点沉下去，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面上交叠成模糊的一片。

谁都没有说话。

风穿过天台，卷起沈知言额前柔软的黑发，也吹动林漾校服外套的下摆。楼下隐约传来下课铃的声音，混杂着学生们喧闹的笑闹，却像是被一层无形的玻璃隔开，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林漾忽然觉得这种沉默很舒服。不用假装叛逆，不用刻意疏离，甚至不用思考该说什么。他能感觉到身边那个人的存在，像一株安静的植物，不张扬，却让人莫名安心。

直到暮色漫上天台，沈知言才合上习题册，轻声说：“要锁门了。”

林漾“嗯”了一声，看着他站起身。沈知言的校服袖口洗得有些发白，却总是卷得整整齐齐，露出一小截白皙的手腕。走过林漾身边时，他顿了顿，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点头，拉开门走了出去。

“吱呀——哐当。”门被轻轻带上，留下林漾一个人在渐暗的天色里。

从那天起，天台成了两个人的秘密。

他们默契地避开彼此的时间，却又总能在某个瞬间偶遇。林漾早上来的时候，有时会看到栏杆上放着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沈知言傍晚来的时候，偶尔会发现纸箱上多了一颗用糖纸包着的水果糖——是便利店最廉价的那种，橘子味的。

他们从不主动搭话。沈知言来的时候，会把习题册放在固定的位置，安静地做题，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成了林漾补觉时最好的背景音。林漾来的时候，会带着一身外面世界的烟火气，有时是便利店的咖啡香，有时是烟草香，他不说话，只是靠着栏杆发呆，沈知言也从不多问。

有一次暴雨过后，夕阳把云染成了橘红色，像打翻的调色盘。林漾看着远处的天际线，忽然听见身边的人轻轻“唔”了一声。他转过头，看见沈知言正对着晚霞出神，嘴角带着一点极淡的笑意，眼里的疲惫被霞光洗得干干净净。

那是林漾第一次看到沈知言不是“年级第一”“班长”的样子。他不再是那个永远冷静自持的优等生，只是一个被晚霞打动的少年，眼里有光，柔软得像被风吹起的蒲公英。

林漾的心跳莫名慢了半拍。他赶紧转回头，假装继续看云，耳根却悄悄热了起来。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林漾刚推开天台的门，就看见沈知言坐在纸箱旁边，眼睛里藏不住的疲惫。他手里攥着手机，屏幕还亮着，隐约能看到“有种你就别认我这个妈”“别让我失望”之类的字眼。

林漾的脚步顿住了。他想起沈知言那个当特级教师的母亲，想起每次家长会后，办公室里传来的严厉训斥声。他忽然明白，这个永远考第一的学霸，肩上扛着怎样沉重的枷锁。

他没说话，只是在沈知言身边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抽了一张递过去。

沈知言被林漾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和难堪。“我……”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接过纸巾，低声说了句“谢谢”。

两人又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和以往不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坦诚。林漾看着远处渐渐亮起的路灯，忽然开口：“我爸走的那天，我也在这里待了一晚上。”

沈知言抬起头，眼里满是惊讶。

“不是这个天台，是以前学校的。”林漾扯了扯嘴角，语气很淡，“那时候觉得天塌了，后来发现，天塌不了，只是得自己扛着。”他顿了顿，看向沈知言，“你也不用总逼着自己。”

沈知言的睫毛颤了颤，没说话，却轻轻“嗯”了一声。

那天的晚霞很美，粉紫色的云絮铺满了天空。两个少年并肩坐着，直到夜色漫过栏杆，把他们的影子融在一起。谁都没有再提刚才的烦恼和过往，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沉默里悄悄变了质。

天台的门再次被推开时，林漾走在前面，沈知言跟在后面。下楼的时候，沈知言忽然说：“明天的数学测验，最后一道大题我给你画了重点，在笔记里。”

林漾脚步一顿，回头看他。月光落在沈知言的脸上，他的眼神很认真，没有了平时的疏离。

“谁想学了。”林漾低声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了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