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拟考的成绩单像一片浸了冰水的雪花,轻飘飘落在沈知言桌上时,他指尖的温度骤然降了下去。
第4名。
这个数字在喧闹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前排同学凑过来讨论错题的声音、后桌翻卷子的哗啦声,甚至窗外掠过的飞鸟振翅声,都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扎进他紧绷的神经里。他盯着卷首那个红色的“4”,笔在指间转得越来越快,直到笔帽硌得指节发白——这是他从入学起,第一次跌出前三名。
放学铃响时,沈知言几乎是被人流推着走出教室的。走廊里遇见班主任,对方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失误很正常,调整心态下次追回来。”他扯出个僵硬的笑,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校门口的梧桐树下,母亲的车早就等在那里。拉开车门的瞬间。
“成绩单呢?”
沈知言把卷子递过去,指尖在颤抖。母亲翻卷子的动作很响,塑料文件夹摩擦的声音像在刮他的耳膜。当看到那个“4”时,她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沈知言,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妈,这次物理最后一道大题……”
“我不想听理由。”母亲打断他,方向盘被她握得咯吱响,“我每天值完夜班还要给你热牛奶,你爸托关系给你找的特级教师补课,你就用第4名回报我们?隔壁张阿姨家的儿子考了全市第一,你让我明天怎么跟人家打招呼?”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母亲的话像冰雹一样砸过来,每一句都精准地砸在他最敏感的地方。“你是要气死我吗?”“我们对你还不够好吗?”“你要是考不上清北,这辈子就完了!”
这些话他听了十几年,从小学第一次数学考了98分开始,从初中没能拿到奥数金奖开始,从高一第一次月考屈居第二开始。他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每天精确到分地安排学习时间,凌晨五点半的闹钟,深夜十二点的台灯,周末排满的补习班,连吃饭时都要背单词——可这次,程序突然卡壳了。
车停在小区楼下时,母亲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却依旧锋利:“你自己好好反省,晚饭不用叫我了。”
沈知言攥着书包带,站在楼道里听着电梯门合上的声音,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没有上楼,转身往小区外跑,校服外套被风掀起衣角,书包在背后颠得生疼。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想逃,想逃离那间永远压抑他的房子,逃离母亲含泪却冰冷的眼神,逃离那个被“第一名”“清北”“优秀”死死困住的自己。
跑过三个路口时,手腕突然被人拽住了。
“喂,你跑什么?”
林漾的声音带着点喘,额前的碎发被汗打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他背着个半旧的运动包,校服拉链拉到一半,露出里面印着篮球队标的黑色T恤——看样子是刚打完球。
沈知言猛地甩开他的手,喉咙发紧,眼眶却烧得厉害。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尤其是林漾。
林漾是班里的“异类”。成绩不好,上课总爱睡觉,却能在篮球场上投出漂亮的三分球;作业本上永远有大片空白,却能在班会课上把枯燥的演讲稿改成脱口秀;他好像永远没什么烦恼,校服裤脚磨破了也不在意,被老师批评了转头就能和同学勾肩搭背地笑。
这样的林漾,是沈知言永远不敢成为的样子。
“我没事。”沈知言低下头,盯着自己磨白的鞋尖。
“没事你跑这么快?”林漾挑眉,视线扫过他发红的眼角,“你到底怎么了?”
沈知言猛地抬头,眼里的慌乱被抓了个正着。林漾却像没看见似的,往他手里塞了瓶冰镇可乐:“我刚才去办公室交作业,看见你妈在跟班主任说话,声音大得三楼都能听见。”
可乐瓶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冰凉的触感让沈知言打了个寒颤。他突然觉得很委屈,那些被压抑了十几年的情绪像决堤的洪水,在林漾直白的注视下汹涌而上。
“跟我走。”林漾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往公交站跑。
“去哪?”沈知言挣扎着。
“去个能让你喊出声的地方。”
他们坐了四十分钟的公交,又沿着河堤走了十几分钟,直到身后的城市轮廓变成模糊的光斑。河滩上长满了半人高的狗尾草,傍晚的风带着水汽吹过来,把两人的校服都吹得鼓鼓的。
“就这儿了。”林漾松开手,一屁股坐在草地上,随手扯了根狗尾草叼在嘴里,“喊吧,把不开心的都喊出来。”
沈知言站在原地,看着远处夕阳把河水染成金红色,听着浪涛拍打石头的声音,喉咙里的哽咽越来越重。他试着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声细碎的呜咽。
“你看啊。”林漾指着河对岸的远山,“你考第一的时候,那山在那儿;你考第七的时候,它还在那儿。天不会塌,地不会裂,你妈明天该上班还上班,你该上学还上学——有什么大不了的?”
沈知言转过头,看见林漾仰着头,夕阳在他脸上投下毛茸茸的金边,嘴角还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可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嘲讽,只有一种纯粹的、“没什么过不去”的坦然。
就是这个眼神,像一根火柴,点燃了他心里积压多年的干柴。
“我不是故意的……”他蹲下身,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我真的很努力了……我每天学到半夜……我不敢睡觉……我怕一睁眼就被别人超过……”
眼泪砸在草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哭,没有压抑,没有伪装,像个迷路的孩子,把所有的恐慌和疲惫都倾泻出来。他以为林漾会笑话他,会觉得他脆弱,可后背突然传来轻轻的拍打,力道很轻,带着点笨拙的小心翼翼。
“哭吧,哭够了就好了。”林漾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风的凉意和青草的气息,“考砸了又怎样?你又不是学习机器。”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瞬间涌遍沈知言的四肢百骸。他埋在膝盖里,哭得更凶了,却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有人终于看穿了他坚硬的外壳,看见了壳里那个渴望喘口气的、普通的少年。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停了。林漾递过来一包纸巾,包装被捏得皱巴巴的,大概是从运动包里翻出来的。
“现在好点了?”
沈知言点点头,接过纸巾擦脸,指尖碰到滚烫的脸颊,才发现自己哭了这么久。他不敢看林漾,只是盯着远处的河水,小声说:“谢谢你。”
“谢什么。”林漾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走,我知道附近有家炸串摊,老板的秘制酱料绝了,我请你。”
沈知言抬头时,正看见林漾朝他伸出手。夕阳落在他张开的手掌上,纹路里仿佛盛着细碎的金光。他犹豫了一下,慢慢把手放了上去——林漾的手心很暖,带着打篮球磨出的薄茧,握住他的瞬间,好像连晚风都变得温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