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闻忆第一次见我时,便莽撞地亲了我的脸
此后经年,他日日翻墙来送糖糕
“等我回来就娶你”,他出征前把锦囊塞进我手里
两年后我病得只剩一口气,父亲匆忙为我娶亲冲喜
洞房夜我抱歉地对新娘说:“我活不久了,到时你拿些钱,另寻良人吧。”
死前我攥紧那个锦囊,咳尽了最后一口气
第二日他的军队凯旋,与我的送葬队伍擦肩而过
七岁那年暮春,丞相府高墙外的巷子里,喧闹得如同炸开了锅。季闻忆是当仁不让的孩子王,他穿着簇新的宝蓝色锦缎骑射服,小脸跑得红扑扑的,汗水濡湿了额前几缕不服帖的黑发。他正带着一群半大孩子玩沙包,那布缝的小玩意儿被他抛得又高又远。
“哇——”
“季哥儿好厉害!”
季闻忆被夸飘了,“看我的!”他扬声一喊,小胳膊一抡,把沙包往斜上方一掷。那小小的布团子划出一道高高的弧线,竟越过了丞相府那堵朱红的高墙,消失在墙头青黛色的瓦檐之后。
“啊~”孩子们顿时发出一片惋惜的哄声。
季闻忆脸上的得意凝固了,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冲上头顶。他左右瞅瞅,目光落在了墙角一株歪脖子槐树上,他手脚并用,吭哧吭哧,硬是蹭着粗糙的树皮,把自己弄上了墙头,又笨拙地翻了过去,“扑通”一声摔在墙内的草地上。
草叶柔软,带着泥土和阳光晒过的暖香,他龇牙咧嘴爬起来,顾不得拍掉身上的草屑尘土,圆溜溜的眼睛急切地四下搜寻。沙包没找着,目光却撞进了一片极致的安静里。
几步开外,一树开得正盛的桃花下,放着一张铺了厚厚软垫的藤椅。椅上坐着个小人儿。他那么小,那么白,裹在一件过于宽大的素色袍子里,整个人像随时会化掉的雪。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花瓣落下来,在他身上投下细碎摇晃的光斑。他怀里摊着一本有他脑袋大的书,此刻正微微歪着头,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带着点懵懂的怯意,望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孩子。
那是季闻忆第一次见到林砚安。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很淡、很苦的气味,像是某种熬煮了很久的药草,丝丝缕缕缠绕在那个雪团子周围。季闻忆吸了吸鼻子,目光像被黏住了,直勾勾地钉在小人儿脸上。那皮肤白的几乎透明,脸颊却泛着一点不健康的、病怏怏的潮红。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下垂着,花瓣似的形状,湿漉漉的望着他。
季闻忆愣了愣。他见过宫里粉雕玉琢的小公主,见过将军府里健壮结实的玩伴,却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像初春枝头细弱的花苞,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他吹折;又像一块温润的羊脂玉,让人忍不住想捧在手心暖着。
季闻忆心头猛地一跳,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好想亲一口。
他这么想了,即刻也这么做了。季闻忆迈开两条沾满草屑和尘土的小短腿,几步就蹿到了藤椅前,两只脏兮兮的小手毫不犹豫地捧住那张玉雪可爱的小脸,然后“吧唧”一声,结结实实地把自己的口水印了上去,糊了林砚安小半张脸。
林砚安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整蒙了,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身体本能地往后缩了缩,却没有哭,只是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瞬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越发显得无辜又可怜。
季闻忆亲完,心满意足,这才想起正事,咧开嘴,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笑容,笑嘻嘻地问:“我的沙包呢?你看见了吗?”
林砚安被这豪放的“见面礼”震得还没完全回神,小手下意识地在软垫上摸索了一下,摸到那个小沙包,怯生生地递了过去。“给……给你……”,他声音细细弱弱的,像刚生下来的幼猫。
季闻忆一把抓过沙包,嘿嘿笑着,转身又手脚并用地往那歪脖子树爬去。翻上墙头时,他还不忘回头,对着树下那依旧呆呆望着他的雪团子,用力挥了挥手中的沙包,大声喊道:“喂!我叫季闻忆!明天我再来找你玩!”
墙内,林砚安抬起小小的、同样白得没什么血色的手,轻轻蹭了蹭脸上被口水濡湿的地方,又痒又奇怪的感觉。他看着那个孩子消失的墙头,院子重归寂静,只剩下风吹落花瓣的簌簌轻响,和他自己细细的呼吸声。那淡淡的药味,似乎更浓了些。他重新拿起那本沉重的大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自那以后,季闻忆成了丞相府那堵高墙外最勤快的“访客”。起初是扒墙头,后来不知怎么打通了关节,竟能堂而皇之地溜进那方寂静的小院。
他像一阵无拘无束的风,骤然闯入林砚安被药香和书卷气浸透的世界。十岁那年,他翻墙的动作愈发利落,落地时故意跺了下脚,惊得落叶簌簌。
“砚安!”季闻忆声音清亮,大步蹿到藤椅前。林砚安正裹着薄毯看书,闻声抬起头,那双桃花眼里漾起浅浅的笑意,苍白的脸像初春刚化冻的溪水,有了点微弱的生气。
“闻忆。”他声音依旧细细的。
季闻忆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还带着温热气息。“快尝尝!西街新开的铺子,金丝桂花糕!排了好长的队呢!”他不由分说地打开油纸,浓郁的甜香压过了庭院里常年弥漫的清苦药味。他捏起一块金黄油润、撒着细碎桂花的糕点,直接递到林砚安唇边。
林砚安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里面满是期待。他犹豫了一下,就着季闻忆的手,小口地咬了一点。甜丝丝的蜜糖和桂花香在舌尖弥漫开来,是他常年饮药、寡淡无味的唇舌极少尝到的丰腴滋味。
“甜吧?”季闻忆得意的扬着下巴,自己也塞了一大块进嘴,鼓着腮帮子含糊道,“以后我天天给你带!把你养得胖胖的!”
林砚安细细咀嚼着,感受着那点珍贵的甜意在口腔里慢慢化开,暖意似乎也顺着喉咙滑了下去。他看着季闻忆眉飞色舞的样子,嘴角弯起一个很浅很浅的弧度。“嗯,”他轻轻应着,“很甜。”
十五岁的季闻忆,个子已拔高许多。他不再满足于带外头的东西,开始笨拙地尝试自己动手。
初秋的午后,阳光暖融融的。林砚安靠在窗边软榻上,望着庭院里开始泛黄的叶子出神。季闻忆风风火火地闯进来,额角带着薄汗,手里攥着个东西,神神秘秘地背在身后。
“砚安,闭眼!”
林砚安依言合上眼,细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伸手!”
一只微凉的手迟疑地伸出来,掌心向上,手指纤细,骨节分明。
季闻忆把东西轻轻放在他掌心。触感很奇特,有些硬,又带着点韧劲。
“好了!”
林砚安睁开眼。掌心里躺着一只草编的蚱蜢。青黄的草茎交错编织,形态有些歪扭,几条腿长短不一,一只眼睛似乎编得格外大些,透着一股子稚拙的憨态。蚱蜢的触须是用细草茎挑出来的,弯弯的翘着。
“我……我编的!”季闻忆难得有些磕巴,耳根微红,眼神却亮得灼人,“练了好几天呢!你喜欢吗?”
林砚安的手指轻轻抚过草蚱蜢粗糙的身体,指尖传来草茎的涩感和韧性。那歪歪扭扭的形状,那不对称的眼睛,此刻都成了最珍贵的宝物。他抬起头,望向季闻忆,那双清澈的眼里映着窗外的天光,也映着少年紧张又期待的脸庞。笑意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他眼底层层漾开,比秋日的阳光还要温软几分。
“喜欢。”他轻声说,声音像羽毛拂过心尖,“很喜欢。”
岁月无声,在糕点、草编的小玩意儿里,在无数个季闻忆带来喧闹又被林砚安的沉静悄然安抚的午后,悄悄溜走。少年抽条拔节,季闻忆的身量已如翠竹般挺拔劲秀,眉宇间的飞扬跋扈沉淀为一种明朗锐利的英气。林砚安依旧清瘦苍白,如同易碎的瓷器,只是那双眼里的波光,因着一个人的存在,而愈发潋滟生动。
十八岁的春日。季闻忆刚在校场练完枪,一身热汗未消,玄色劲装勾勒出宽阔的肩膀和紧窄的腰身。他大步流星地走进小院,带来一阵蓬勃的气息。
林砚安正坐在廊下,膝上摊着一卷书,阳光穿过新出的嫩叶,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季闻忆没说话,径直走到他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刚运动完的温热气息和阳光的味道。他俯下身,动作自然得像呼吸,在林砚安光洁的额头印下一个吻。不同于儿时那莽撞的一口,而是透着少年人珍重又克制的温柔,轻轻一触,便离开。
林砚安没有躲闪。那吻落下时,他长睫微颤,白皙的耳廓悄然染上一层薄红。他搁在书卷上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指节泛出淡淡的粉。
季闻忆直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林砚安微微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蝶翼般的阴影,唇边抿起一丝极淡、极甜的笑意。
风过庭院,树叶沙沙作响,阳光正好。
季闻忆盯着那抹笑,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砚安……”
林砚安抬起眼,清澈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季闻忆的身影,带着无声的询问。
“等我爹这次巡边回来,”季闻忆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就去跟我爹说,去跟丞相大人说。我要娶你。”风似乎在这一刻停了,树叶的轻响也隐去,只剩下他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寂静的庭院里回荡。
林砚安脸上的浅笑凝固了,像是被这惊世骇俗的话语惊呆了。他看着季闻忆,少年的眼中没有半分玩笑,只有一片赤诚灼热的火焰,几乎要将人融化。那火焰太炽烈,让习惯了阴翳与冰冷的林砚安感到一阵眩晕般的恐惧和……隐秘的渴望。
“闻忆……”他艰难地开口,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别说傻话……我们是男子……这如何使得……”他垂下眼,避开那灼人的目光,掩去眼底复杂情绪——是羞耻,是恐惧,是绝望,还有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飞蛾扑火般的向往。
“男子又如何?”季闻忆的声音斩钉截铁,透着少年人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气,“我爹是当朝大将军,手握重兵!我季闻忆想要的人皇帝老子也管不着!”他捧起林砚安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他的指腹带着薄茧,摩挲着林砚安细腻却冰凉的肌肤。
“我只问你,”季闻忆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住林砚安慌乱躲闪的眸子,一字一句,清晰而滚烫,“砚安,你可愿嫁我?可愿做我季闻忆此生唯一的妻?”
林砚安望着季闻忆眼中那团不顾一切、足以焚烧所有世俗枷锁的火焰,那火焰烧穿了他心中厚厚的冰层,融化了所有迟疑和恐惧。那三个字在他唇齿间滚了千百遍,最终冲破所有桎梏,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颤抖的甜蜜,轻飘飘地落下,却重逾千斤:
“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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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震动朝野的边关急报,是在一个秋雨连绵的午后送达京城的。八百里加急的快马踏碎了皇城御街的平静,泥水飞溅,蹄声如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一个听闻消息的人心上。
“北狄……铁骑突袭……雁回谷……”
“大将军……身陷重围……”
“力战……殉国……”
断断续续、染着血与尘的字句,像冰冷的铁锥,狠狠扎进季闻忆的耳中,再贯穿心脏。他站在季府那肃穆得令人窒息的正堂里,身姿依旧挺拔,却感觉全身的血液被抽空,只剩下刺骨的寒意。父亲那张威严刚毅的脸,在校场上严厉的呵斥,偶尔流露的欣慰笑容……一幕幕在眼前飞快闪过,最终定格在想象中那浴血沙场、力竭倒下的悲壮身影。母亲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从内室传来,像钝刀子割着耳膜。
整个将军府被巨大的悲恸和惊惶笼罩。灵堂仓促设起,惨白的帷幔刺目地垂挂着,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雨水混合的阴冷气味。朝廷的旨意紧随而至,冰冷沉重地压在季闻忆年轻的肩膀上——袭爵,挂帅,即刻出征。
没有时间悲痛,甚至没有时间喘息。铠甲冰冷地贴在身上,压着未干的泪痕和骤然老去的灵魂。出征前夜,季闻忆在亲兵的簇拥下,策马奔向丞相府。雨水冰冷,密集地抽打在脸上,几乎睁不开眼。丞相府侧门那熟悉的幽静小院,此刻像一个遥远而脆弱的梦。
林砚安并未睡下。窗棂透出一点昏黄的烛光,在凄冷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微弱。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身寒气和水汽的季闻忆闯了进来。烛光下,林砚安的脸色比平时更白,几乎与身上的素色寝衣融为一体。他显然是强撑着坐起,看到季闻忆一身戎装、沾满泥泞的模样,眼睛猛地睁大,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惊痛和担忧。
季闻忆几步跨到榻前,冰冷的铁甲触碰到柔软的床沿。他猛地单膝跪地,顾不上湿透的衣袍,一把抓住林砚安微凉的手,紧紧攥在自己滚烫的掌心。
“砚安……”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我……”
“我知道。”林砚安打断了他,声音很轻,却非常清晰。他另一只手吃力地抬起来,抚上季闻忆冰冷坚硬、沾着雨水的护臂,指尖微颤。他望着季闻忆布满血丝、盛满悲愤与焦灼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去。闻忆,你必须去。”
他深吸一口气,胸口传来细微的闷痛,强忍着,目光紧紧锁住季闻忆:“那是你的责任,是你父亲未尽之志,你是将军府的长子,是边关将士们的主心骨。”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我就在这里,”林砚安的手用力回握住季闻忆的手,仿佛要将自己仅有的力气传递过去,“哪里也不去,我等你。”他的脸依旧苍白,眼睛却亮的惊人,直勾勾的盯着季闻忆,“等你回来……娶我。”最后几个字,他说的很慢,很轻,却带着千钧重诺的分量。
季闻忆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他猛地倾身,紧紧抱住林砚安清瘦单薄的身体。季闻忆的唇急切地落在林砚安的额头、鬓角,最后深深印在那双微微颤抖、带着药香的唇上。这个吻带着硝烟的气息、离别的决绝和深入骨髓的眷恋,滚烫而绝望。
“等我!”季闻忆松开他,猛地站起身,深深看了林砚安最后一眼,像是要将他的模样刻进骨血。他解下腰间一个半旧的靛蓝色锦囊,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季”字——那是林砚安多年前送他的生辰礼。他不由分说地塞进林砚安冰凉的手心,声音斩钉截铁:“拿着!想我了就看看!我季闻忆对天起誓,待我凯旋,必以十里红妆,迎你过门!等我回来!砚安!”
说完,他决然转身,甲胄碰撞发出沉重的声响。门被拉开,冰冷的夜风和雨丝猛地灌入。他没有再回头,高大的身影迅速没入门外浓稠的黑暗和雨幕之中。
林砚安紧紧攥着那个还带着季闻忆体温的锦囊,指尖用力到泛白,胸腔里翻涌的气血再也压制不住,他猛地侧身,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声声撕心裂肺,瘦削的肩膀痛苦地颤抖着。素白的帕子捂在唇上,很快洇开一片刺目的猩红,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凄艳绝望。他死死盯着门外无边无尽的黑暗,直到那沉重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雨声里,才颓然倒回枕上,冷汗浸透了鬓发。只有那只握着锦囊的手,依旧死死地攥紧,不肯松开分毫。
边关的朔风凛冽如刀,吹散了京城最后一点暖意。季闻忆离京后的日子,对林砚安而言,是沉入水底的窒息,每一口呼吸都带着冰碴。
季闻忆最初几月还有军中信使往来,指头宽的小笺,字迹是力透纸背的匆忙:“安好,勿念。”或是“小胜,勿忧。”林砚安将它们视若珍宝,与那个锦囊一起,压在枕下。
后来,信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边关战况胶着,凶险的消息如同冬日里的寒鸦,时不时掠过京城上空,带来不祥的阴翳。
林砚安的身体,便在这日复一日的悬心和京城日渐低迷的气氛中,如风中之烛,急剧地衰败下去。
汤药一碗碗灌下去,苦涩的药味几乎浸透了他的衣衫和发丝,却压不住那股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寒气和虚弱。他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原本就单薄的身体轻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曾经那双清澈如湖水的眼睛,如今常常失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盛满了化不开的沉疴与寂寥。只有在摩挲枕下的锦囊和几页信笺时,眼底才会泛起一丝微弱的光亮。
老丞相林文正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幼子一日日凋零下去,心如刀绞。名医请了一拨又一拨,珍贵的药材流水般送入小院,却都如同石沉大海。儿子眼里的光,正随着身体的衰败一点点熄灭。
那日,林砚安又呕了血。猩红血点溅在雪白的绢帕上,触目惊心。他伏在榻边,咳得浑身脱力,单薄的脊背剧烈起伏。林文正守在榻前,老泪纵横,布满皱纹的手颤抖地抚着儿子瘦削的背脊。
“爹……”林砚安终于缓过一口气,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带着浓重的喘息,“别……别难过……生死……有命……”
“胡说!”林文正猛地打断他,声音哽咽沙哑,眼中是痛到极致的绝望,“安儿,爹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看着你就这么……”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看着儿子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一个念头在绝望的深渊里挣扎着冒了出来,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他猛地抓住林砚安的手,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迫切:“安儿,爹给你定门亲事吧!冲冲喜……或许……或许就好了呢?”他几乎是哀求地看着林砚安,“总得……总得给你留个后,给爹留个念想啊!”
林砚安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并非因为病痛。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因久病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瞬间涌起剧烈的惊愕、抗拒,还有一丝被至亲之人逼迫的痛楚。
“爹……”他艰难地开口,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法言说的哀伤,“我……我……”
他想说“我已有心悦之人”,想说“我答应过等他回来”,可看着父亲那张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写满绝望和哀求的脸,看着那双浑浊老眼里滚烫的泪,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化作更汹涌的咳意。他伏下身,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灵魂都咳出来,再也无力说出一个“不”字。只有那只攥着锦囊的手,在剧烈的颤抖中,骨节泛出绝望的青白。
冲喜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压抑的丞相府里激起几圈涟漪,又迅速被更深的死寂吞没。没有张灯结彩的喜庆,没有喧闹的宾客盈门。一顶小小的、极其素净的青色软轿,在一个飘着冷雨的黄昏,悄无声息地从侧门抬进了丞相府,停在了林砚安居所的小院外。
轿帘掀开,下来一个穿着同样素净嫁衣的年轻女子。她身形纤细,低着头,红盖头遮住了面容,只能看到一双紧紧交握在身前、微微颤抖的手,透露出内心的惶恐和不安。她叫芸娘,是城外一户清贫读书人家的女儿,被送来“冲喜”,命运如同这阴沉的天气,看不到一丝光亮。
没有拜堂的仪式。林砚安连坐起身都无比困难。老丞相红着眼,挥退了所有下人,只让芸娘独自走进了那间弥漫着浓重药味的卧房。
房内光线昏暗,只有床头一盏油灯如豆,映照着榻上那个苍白如雪的影子。林砚安半倚在厚厚的锦被堆里,身上盖着厚厚的绒毯,依旧掩不住那形销骨立的轮廓。他闭着眼,呼吸微弱。唯有那只露在毯子外面的手,依旧紧紧攥着那个早已褪色的靛蓝色锦囊。
芸娘局促地站在床前几步远的地方,双手紧紧揪着嫁衣的衣角,纤细的身体微微发着抖。她不敢上前,也不敢出声,空气里只有林砚安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以及窗外淅淅沥沥、无休无止的冷雨敲打窗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