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陵市郊的公墓,笼罩在一片连绵秋雨织就的灰蒙蒙的薄纱里。雨丝细密冰冷,悄无声息地濡湿了冰冷的石碑、墨绿的松柏,也濡湿了罗英玮的头发和肩头。她独自一人站在朴素的墓碑前,黑色的墓碑上,母亲方静华的名字在雨水的浸润下显得格外清晰,照片上的笑容依旧温柔,却永远凝固在了时光里。
十五年了。从警校意气风发的准毕业生,到背负枷锁退守档案室的边缘人,再到今天重新站回阳光下。这漫长而曲折的路途,每一步都踩在母亲的血泪之上。
罗英玮慢慢蹲下身,雨水顺着她的额发滑落,滴在冰冷的石碑基座上。她没有打伞,任由冰凉的雨水浸透衣衫,仿佛这样能更贴近地下长眠的母亲。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轻轻拂去墓碑照片上积聚的水珠
她从贴身的衣袋里,缓缓取出了那张被岁月染上深黄、边缘磨损的药方复印件。上面被涂抹的痕迹依旧刺眼,但“罗英琦”和“方静华”的名字,却在雨水的浸润下,透出一种近乎悲怆的生命力。她将药方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墓碑前,又从另一个口袋拿出那张泛旧的小照片——扎着羊角辫的妹妹罗英琦,笑得无忧无虑,照片背面稚嫩的铅笔字迹:“妈妈,我不疼”
她凝视着照片上妹妹纯真的笑容,指尖抚过那行小小的字,仿佛能触摸到当年母亲看到它时碎裂的心。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泪水终于在她脸上肆意交织,模糊了视线。
罗英玮妈,都查清了。徐金,他死了,您的债,他拿命还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宣告的铿锵,每一个字都砸在冰冷的石碑上,也砸在她自己心上
雨水顺着她的下颌线不断滴落,分不清是雨是泪。照片背面那行“妈妈,我不疼”的小字在雨水中微微晕开。就在这一片冰冷的死寂中,罗英玮仿佛真的听见了。听见了十五年前那个闷热的午后,在绝望的天台上,在坠落的呼啸风声淹没一切之前,母亲那一声被死死堵在喉咙深处、最终未能落地的的呜咽。
那呜咽穿越了十五年的漫长时光,裹挟着无尽的委屈、不舍、对女儿深沉的爱与愧疚,终于重重地、清晰地,落在了罗英玮的心上。
一直挺得笔直的脊背,在这一刻,终于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她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了冰冷坚硬的墓碑,额头抵着母亲的名字,像个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在漫天凄冷的秋雨里,失声痛哭。积压了十五年的痛苦、委屈、愤怒、思念,还有那迟来的、沉重的释然,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雨水、泪水,混在一起,冲刷着墓碑,也冲刷着她灵魂上经年累月的尘埃。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泪腺干涸,只剩下身体间歇性的抽噎。雨势似乎也小了些,从绵密的雨丝变成了零星的雨点。罗英玮慢慢抬起头,脸上湿漉漉一片,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却像是被这场痛哭彻底洗濯过,退去了长久以来的阴郁和压抑,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澈与平静,深处,则沉淀着磐石般的坚定。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墓碑上母亲温柔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收起那张被雨水打湿了一角的妹妹照片,珍重地放回口袋。然后,她缓缓站起身,不再留恋,转身一步步走下湿滑的墓园台阶。
罗英玮走到窗边,目光投向窗外。雨停了,厚重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束金色的阳光如同熔化的金子,顽强地穿透下来,正好落在档案室积满灰尘的窗台上,照亮了空气中缓缓飘浮的微尘,也照亮了她眼底深处重新燃起的、锐利而温暖的光芒。那光芒,穿透了十五年的阴霾,指向未来。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凝成一团短暂的白雾,随即又消散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