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傍晚,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烦意乱。十二岁的张屿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也压不住心底翻江倒海的委屈和愤怒。父母刻薄的责骂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在她幼小的心上——“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点找个好人家才是正经!”“敢跑?打断你的腿!”
“我要自由!”积压的情绪终于冲破喉咙,她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猛地推开那扇沉重的家门,一头冲进了暮色渐沉的街道。
身后的咆哮被迅速甩远,可心脏却擂鼓般疯狂撞击着胸腔,每一次跳动都带着逃离的惊惶和对未知的恐惧。她漫无目的地奔跑,只想离那个令人窒息的家越远越好。在一个街角转弯处,她惊恐地瞥见父母焦急搜寻的身影,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慌不择路,拐进完全陌生的巷弄,像只无头苍蝇般乱撞。
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越来越强烈地啃噬着她的胃。眼前阵阵发黑,脚步虚浮。最终,低血糖的眩晕感彻底将她击倒,她软软地瘫倒在冰冷坚硬的路边石上,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
……
意识像沉船般缓慢上浮。再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刺眼的白炽灯,也不是家里那盏令人压抑的顶灯,而是一张带着关切和担忧的清俊脸庞。
是易久安。
他正小心翼翼地用一块温热的湿毛巾,擦拭着她额角的汗水和沾上的灰尘。
“醒了?”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感觉怎么样?头晕吗?”
张屿茫然地眨了眨眼,视线逐渐清晰。这里不是医院,也不是她的家。干净整洁得过分,也空旷得过分——这是易久安的家,一如他父母常年缺席的生活。巨大的委屈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心头,她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断断续续地,她向他诉说着父母的逼迫、自己对山与海的向往、那场激烈的争吵,以及迷路奔逃的狼狈与绝望。
易久安没有打断,只是安静地听着,像一个沉默而可靠的树洞。等她哭得声音嘶哑,他才轻轻递过来一杯温水和一块松软的面包。“别急,慢慢吃。”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等她稍稍平复,他才开口,语气认真:“别怕,张屿。向往自由没有错。”他甚至替她编造了一个完美的借口,主动打电话给她那焦急万分的父母,语气自然地说他邀请张屿来家里玩新买的游戏机,一时兴奋忘了通知他们。
那个夜晚,窗外是城市迷离闪烁的万家灯火,窗内是面包的香气和少年温柔的低语。一颗名为“爱”的种子,在张屿被恐惧和委屈浸透的心田里,悄然破土,萌发出一丝嫩芽。他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光,在她人生最无助、最黑暗的时刻,骤然降临,照亮了她眼前的路。
初中三年,这道名为易久安的光,成了张屿灰色世界里唯一的轴心。
篮球场上,他挥汗如雨,她永远是场边最忠实的观众。手里紧紧攥着冰镇过的矿泉水,在他中场休息时,精准而快速地递上。他某次闲聊时随口提了一句喜欢天蓝色,她便默默记下,连新买的文具盒和笔袋都悄悄换成了天蓝色系。他崇拜科比·布莱恩特,她便熬夜恶补NBA的知识,记下那些拗口的球星名字和复杂的战术,只为课间能和他聊上几句。知道他总是一个人凑合着吃饭,她便笨拙地扎进厨房,手上烫出几个小泡也毫不在意,只为第二天能塞给他一个装着热气腾腾心意的便当盒。周末,她会“顺路”去他家,帮他整理乱糟糟的书桌,清扫地板上的灰尘,动作自然得仿佛那是她分内的事。所有来自家庭的压抑,所有少女敏感的心事,她都只向他倾诉。而易久安,永远是最好的倾听者,用他特有的温柔和耐心,抚平她的不安,驱散她的阴霾。
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朋友们暧昧的起哄,同学们心照不宣的眼神,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一个“事实”:张屿喜欢易久安,而易久安,也在用他特有的温柔方式回应着这份喜欢。这份被默许的、朦胧的暧昧,像温室的暖风,让张屿心中那株名为爱的幼苗,越发茁壮地生长。
毕业典礼后的操场,夕阳熔金,将塑胶跑道、篮球架和少年少女们的脸庞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色调,也拉长了他们依偎的影子。张屿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手中那封厚厚的信,沉甸甸的,是她三年心事的凝结——从初遇那个绝望傍晚的救命之恩,到日常点滴中渗透的温暖关怀,再到那份日益清晰、无法抑制的汹涌爱恋。每一个字都蘸满了她的勇气和孤注一掷的期待。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氧气和力量都吸进去,然后朝着那个倚在单杠旁、静静沐浴在夕阳余晖里的身影奔去。风猛烈地掠过耳畔,仿佛带走了所有的犹豫、胆怯和世俗的喧嚣。
“易久安!”她在他面前站定,脸颊因为奔跑和激动染上绯红,双手微微颤抖着,将信郑重地递过去,“这个…给你!”
易久安似乎有些意外,但脸上温和的神色未变。他接过那封承载着少女炽热情感的信,在金色的夕阳下,缓缓展开信纸。他看得无比专注,一字一句,仿佛在阅读世间最珍贵的典籍。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了。张屿只能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几乎要冲破胸膛。夕阳温柔地勾勒着他俊朗的侧颜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
终于,他翻过了最后一页。他抬起头,深邃的眼眸里盛满了张屿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她熟悉的温柔,有深切的怜惜,似乎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重的痛楚?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向前一步,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长长的、异常用力的拥抱。他的怀抱依旧温暖而坚实,带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洗衣粉清香。张屿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巨大的狂喜几乎将她淹没——她以为这是无声的应允,是心照不宣的答案。
然而,下一秒,他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决绝的、不容置疑的温柔:
“对不起,张屿。我们……不合适。”
轰——
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夕阳的暖意瞬间褪尽,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无边的黑暗。那个拥抱,原来不是温暖的港湾,是冰冷的、温柔的诀别。张屿僵在原地,像一尊瞬间失去灵魂的雕像。汹涌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瞬间模糊了易久安转身离去的背影。他似乎……脚步有些虚浮,甚至踉跄了一下?但很快,他便挺直了那略显单薄的脊背,决然地走进了教学楼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张屿的世界,最后一点光亮,也随着他的离去,熄灭了。只剩下那句冰冷的“不合适”,在空旷的操场上,在金色的夕阳里,在她破碎的心上,反复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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