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在巷口见到沈亦舟时,是个梅雨季的傍晚。
雨丝斜斜地织着,把青石板路洇成深褐色。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半截清瘦的手腕。怀里抱着个旧纸箱,纸箱缝隙里露出几支褪色的画笔。
“麻烦让让。”他的声音像被雨水泡过,带着点潮湿的哑。
我往旁边挪了挪,看着他侧身走过窄窄的巷弄。他的肩膀擦过我手臂时,带起一阵微凉的风,混着雨水和松节油的味道。
后来才知道,他租下了巷尾那间空置许久的画室。房东太太在楼下嗑着瓜子说,是个学美术的年轻人,看着倒挺安静。
我们的交集始于一次意外。那天我加班到深夜,回家时发现钥匙落在公司。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打在伞面上沙沙作响。正站在楼下发愁,画室的灯亮了。
沈亦舟推开窗,探出头来看:“没带钥匙?”
我点点头,有点窘迫。
他沉默了几秒,说:“上来坐坐吧,等雨小点再说。”
画室在二楼,楼梯踩上去吱呀作响。推开门时,一股松节油混着咖啡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不大,靠墙摆着画架,地上散落着画纸,角落里堆着几个颜料桶。他正对着画布发呆,画布上是片灰蓝色的海,海浪拍打着礁石,天空压得很低。
“随便坐。”他递给我一杯热咖啡,杯壁上结着薄薄的水汽。
我捧着咖啡杯,坐在他对面的旧沙发上。他重新拿起画笔,却没有立刻落下,只是盯着画布。雨声从敞开的窗飘进来,和墙上老式挂钟的滴答声交织在一起,有种奇异的安宁。
“画的是哪里?”我没话找话。
“以前去过的一个海边。”他手腕微顿,颜料在画布上晕开一小团灰蓝,“很安静,除了海浪声,什么都没有。”
我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灯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那一刻突然觉得,这个总是沉默的人,心里大概藏着片无人知晓的海。
(二)
从那以后,我们渐渐熟悉起来。
我在出版社做编辑,朝九晚五。他似乎从不需要按时上下班,大多数时候,画室的灯总是亮到深夜。有时我加班晚归,会看到他站在窗前抽烟,烟头的火光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像颗孤独的星。
有次周末,我去超市买东西,回来时在巷口遇见他。他背着画板,穿着件浅灰色的连帽衫,帽檐压得很低。
“去写生?”我问。
他抬起头,眼里带着点意外,随即轻轻“嗯”了一声。
“能看看你的画吗?”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怕唐突了他。
他却没在意,从画板后抽出几张速写递给我。画的都是些巷子里的日常:趴在墙根打盹的猫,坐在门口择菜的老太太,晾在竹竿上随风摇晃的白衬衫。线条干净利落,带着种淡淡的温情。
“画得真好。”我由衷地说。
他接过画纸,塞进画板,低声说了句“谢谢”。耳根好像有点红。
那天下午,我鬼使神差地跟着他去了城郊的老公园。他找了棵老槐树下的石凳坐下,支起画板。我就在旁边的长椅上坐着,看他画画,看风吹过树叶,看阳光透过叶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画画时很专注,眉头微蹙,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偶尔抬手擦汗,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一道浅浅的疤痕。画累了,他会抬头看看远处,目光放空,像是在想很远的事情。
夕阳西下时,他收起画板。我们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影子被拉得很长,在地上轻轻交叠。
“你好像很喜欢独处。”我说。
他脚步顿了顿,说:“习惯了。”
“一个人不孤单吗?”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却听见他轻声说:“孤单久了,就成了自然。”
(三)
梅雨季节结束后,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我开始习惯下班后绕到画室坐坐。有时他在画画,我就安静地看书;有时他空着,我们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话不多,但总能准确地接住我的话。我们聊喜欢的电影,聊看过的书,聊巷口那家馄饨店的辣椒油太辣。
他知道我胃不好,总会在我来的时候,泡一杯温热的蜂蜜水。杯子是只缺口的马克杯,他说买颜料时送的,用着顺手。
有次我带了刚买的草莓,洗干净放在盘子里递给他。他正在画一幅静物,画布上是个玻璃瓶,里面插着几支干枯的向日葵。
“放着吧,谢谢。”他头也没抬。
我把盘子放在画架旁,看着他调色。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捏着画笔的样子很好看。阳光透过窗户,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为什么画干枯的花?”我问。
“因为它们不会凋谢了。”他淡淡地说。
我愣了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放下画笔,拿起一颗草莓,慢慢放进嘴里:“新鲜的花总会谢,枯了的,反而能一直保持原来的样子。”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总浮现他说那句话时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底下却藏着我不知道的暗流。
夏天真正到来时,巷子里的梧桐树长得枝繁叶茂。蝉鸣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响着,空气里弥漫着燥热的气息。
沈亦舟开始晚归。有时我睡梦中被楼下的脚步声惊醒,会看到画室的灯在凌晨亮起,又在天快亮时熄灭。他眼底的青黑越来越重,话也越来越少。
有天我去画室,看到他把画具都收进了箱子,画布上是片空白。
“要走了?”我心里一紧。
他摇摇头,递给我一杯蜂蜜水:“只是想换个地方画画。”
“去哪里?”
“还没定。”他看向窗外,巷口的馄饨店正冒着热气,“可能……会离开这里。”
我的手指攥紧了玻璃杯,杯壁的温热烫得人发慌。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四)
沈亦舟终究没走成。
他母亲突然来了,一个穿着得体的中年女人,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我在楼下碰到她们,女人正拉着他的胳膊说话,脸色不太好看。看到我时,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审视。
那天下午,画室的门紧闭着,隐约传来争执的声音。我在楼下徘徊了很久,终究还是转身离开了。
晚上再去时,画室一片狼藉。画具散落一地,画布被撕成了碎片,沈亦舟坐在地上,背靠着墙,面前放着个空酒瓶。
“她让我回去。”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酒气。
“回哪里?”
“家里安排的地方,进公司,结婚。”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他们说,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在他身边坐下,地上很凉。远处的蝉鸣依旧聒噪,却衬得画室里异常安静。
“你想回去吗?”我轻声问。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才听见他低声说:“林墨,你知道吗?我从小就喜欢画画,可他们说那是不务正业。他们安排好的路,我必须走。”
他的肩膀微微发抖,我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背,却在半空中停住了,又默默收了回来。
有些枷锁,是看不见的。有些无奈,是说不出的。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收拾了画室。他把撕碎的画布一片片捡起来,放进垃圾袋。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在埋葬什么。
“林墨,”他突然开口,“明天陪我去趟海边吧。”
(五)
去海边的路很远,我们坐了最早一班的火车。
火车穿过成片的稻田,晨雾在田埂间弥漫。沈亦舟靠在车窗上睡着了,眉头依然微微皱着。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脸上,把他的睫毛染成了金色。
我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认识他这么久,我好像从未真正了解过他。他的沉默,他的画作,他眼底偶尔闪过的落寞,都像蒙着层薄雾,看不真切。
到海边时,刚退潮。沙滩湿漉漉的,踩上去软软的。海风很大,吹得人头发乱舞。远处的海是灰蓝色的,和他画里的一样。
沈亦舟脱下鞋,赤脚踩在沙滩上。海水漫上来,没过他的脚踝,又退下去,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他站在那里,背对着我,风吹起他的衣角,像只欲飞的鸟。
“我第一次来这里,是十八岁。”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那时候高考刚结束,我偷偷跑出来的,就想看看海。”
我走到他身边,海浪又漫了上来,冰凉的海水没过脚背。
“那天也像今天这样,风很大。”他望着远处的海平面,“我坐在这里,从日出等到日落,想了很多事情。以为自己能掌控人生,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我们在海边坐了一整天。看渔船归港,看海鸥掠过海面,看夕阳把海水染成橘红色。他没再说话,只是偶尔拿起随身携带的速写本,画几笔。
回程的火车上,他靠在我肩上睡着了。呼吸很轻,带着淡淡的海盐味。我小心翼翼地转过头,看着他的侧脸,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
原来有些人,遇见得再早,也注定要错过。原来有些喜欢,只能藏在心底,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
(六)
沈亦舟开始收拾东西。
他母亲每天都来,监督着他打包行李。画室里的画越来越少,那些未完成的画布,都被他收进了大箱子里。
我每天下班回来,都会去画室待一会儿。有时帮他整理画具,有时就只是坐着,看他沉默地打包。空气里有种无声的告别,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些画怎么办?”我指着墙角那幅灰蓝色的海。
“留着吧。”他顿了顿,“或者……你要是不嫌弃,就留下。”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
他要走的前一天,下起了小雨。巷口的馄饨店关了门,说是老板回老家了。我们站在画室里,听着窗外的雨声,谁都没说话。
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走到十一点时,沈亦舟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画框,递给我。
“给你的。”
画框里不是画,是张素描。画的是我坐在沙发上看书的样子,阳光落在我侧脸,睫毛很长。线条很轻,带着种温柔的暖意。
“什么时候画的?”我声音有点抖。
“你上次来的时候,”他避开我的目光,看向窗外,“不小心睡着了。”
我捧着画框,指尖触到冰凉的玻璃,眼眶突然就热了。想说谢谢,想说别走,想问问他有没有哪怕一瞬间,对我也有过同样的心思。可话到嘴边,都变成了沉默。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什么都没了。
他离开那天,我去上班了。
走之前,我把那幅素描挂在了客厅的墙上,正对着沙发。出门时,画室的门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下墙上的钉子,和地上的几缕颜料痕迹。
他没说再见,我也没说。
就像我们的相遇,平淡得像一场无声的雨。
(七)
沈亦舟走后,画室空了很久。
房东太太偶尔会上来打扫,每次都叹着气说:“多好的年轻人,可惜了。”
我还是习惯下班后绕到画室门口站一会儿,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好像还能闻到里面松节油和咖啡的味道。巷口的馄饨店重新开了,新老板做的辣椒油依旧很辣,可我再也没去过。
秋天来的时候,收到一个包裹,没有寄件人地址,只有一个熟悉的邮戳。打开来,是本素描本。
里面画满了巷子里的日常,有清晨的阳光,有午后的猫,有傍晚的雨。最后一页,是片灰蓝色的海,海浪拍打着礁石,旁边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
“有些告别,是为了更好的相遇。可我知道,我们不会再相遇了。”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那行字,眼泪无声地掉了下来,砸在素描本上,晕开了淡淡的墨迹。
窗外的梧桐叶开始黄了,一片片落下来,铺在青石板路上。风吹过巷口,带着秋天的凉意。
我知道,有些人,一旦错过,就真的是一辈子了。
就像那片灰蓝色的海,永远只能在画里,在回忆里,波澜不惊,却又永远无法抵达。
(八)
冬天来得很快,第一场雪落下时,我站在画室门口,看着雪花落在空荡荡的窗台上。
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犹豫了很久,还是接了。
“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点遥远的电流声:“林墨,是我。”
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发抖。
“……沈亦舟?”
“嗯。”他的声音很轻,“那边下雪了吗?”
“下了,不大。”
“这边也下了。”他顿了顿,“我……结婚了。”
“哦,恭喜。”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努力装作平静。
“她很好,很温柔。”他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那就好。”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只有隐约的呼吸声,和电流的滋滋声。雪花落在手机屏幕上,很快融化成水,冰凉的。
“林墨,”他突然开口,声音带着点哽咽,“我……”
“不说了,”我打断他,怕自己会哭出来,“外面冷,早点回去吧。”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你也……照顾好自己。”
电话挂断了,忙音嘟嘟地响着,像敲在心上的锤。
我站在雪地里,看着画室的窗,看了很久。雪越下越大,把巷口的脚印都盖住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原来有些遗憾,是注定要刻在生命里的。原来有些爱,只能在心里腐烂,连带着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一起埋葬在时光里。
(九)
年后,我换了工作,搬离了那条巷子。
搬家那天,我把那幅灰蓝色的海和那本素描本小心翼翼地打包好。房东太太来送我,手里拎着袋刚炒的瓜子。
“要走啦?”她叹了口气,“这巷子啊,住久了,就舍不得了。”
我点点头,眼眶有点热。
“那个画画的年轻人,后来没再联系过你?”她试探着问。
“没有。”我笑了笑,“他过得很好。”
车子开出巷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梧桐树的枝桠伸向灰白的天空,画室的窗紧闭着,玻璃上蒙着层灰。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在巷子里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新住处离海边很远,看不到灰蓝色的海。我把那幅画挂在了客厅,正对着窗户。每天下班回家,都会站在画前看一会儿。看海浪拍打着礁石,看低沉的天空,看那片永恒的灰蓝。
有时会想起沈亦舟,想起那个梅雨季的傍晚,他抱着纸箱走过巷口的样子;想起画室里松节油的味道;想起海边的风,带着咸涩的气息。
那些记忆像褪色的老照片,模糊不清,却又带着隐隐的疼。
(十)
三年后的秋天,我去参加一个画展。
展厅里人来人往,空气里弥漫着安静的喧嚣。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看到了一幅画。
灰蓝色的海,海浪拍打着礁石,天空压得很低。画框右下角,有个熟悉的签名。
心脏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疼得人喘不过气。
旁边站着个工作人员,我走过去问:“这幅画的作者……”
“哦,这位作者很年轻,可惜已经不画画了。”工作人员笑着说,“听说家里安排了别的路,进了公司,结婚生子,挺幸福的。”
我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站在画前,看着那片灰蓝色的海。
画里的海浪,好像永远都在拍打着礁石,永远都不会停歇。就像心里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那些无声的告别,永远都在那里,提醒着我,曾经有过那样一个夏天,那样一个人,那样一场无声的遗憾。
走出展厅时,夕阳正浓,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秋风卷起落叶,打着旋儿飘过街角。
手机里弹出一条新闻推送,是关于某个公司的高管,照片上的人穿着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对着镜头微笑。眉眼依稀还是当年的样子,却又陌生得厉害。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直到手机屏幕自动暗下去。街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落在冰冷的柏油路上,映出我孤单的影子。
原来时间真的能改变很多东西。改变一个人的模样,改变他的生活,甚至改变他曾经执着的热爱。
(十一)
又过了两年,我去南方出差。
那座城市靠海,空气里总带着咸湿的气息。忙完工作的那天下午,我鬼使神差地打了辆车,去了海边。
正是涨潮的时候,海浪一层层涌上来,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溅起白色的浪花。天空是晴朗的蓝,和沈亦舟画里的灰蓝截然不同。
我沿着海岸线慢慢走着,沙滩上有很多游人,孩子们在追逐打闹,情侣们手牵着手散步,一派热闹景象。可这热闹却像层玻璃,把我隔绝在外。
走到一处僻静的礁石区,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坐在礁石上,手里拿着速写本。阳光落在他身上,像镀了层金边。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几乎是跑着过去的。
可走近了才发现,不是他。
那个男人抬起头,对我友好地笑了笑。他的眉眼温和,却不是我记忆里的样子。
“不好意思,认错人了。”我有些狼狈地道歉。
“没关系。”他笑了笑,继续低头画画。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笔下的海浪,眼眶突然有些发热。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会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他的影子。
有些执念,一旦种下,就再也拔不掉了。
(十二)
从南方回来后,我整理旧物,翻出了那个装着沈亦舟画作的箱子。
除了那幅灰蓝色的海,还有几张他随手画的速写。有巷口的老槐树,有楼下的流浪猫,还有一张,是我睡着时的样子。
画里的我眉头微蹙,大概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他用很轻的笔触,勾勒出我的轮廓,连睫毛的阴影都画得很仔细。
我把那张速写拿出来,放在书桌的相框里。每天看书时,都能看到。
有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见又回到了那条巷弄,梅雨季的雨下得淅淅沥沥。沈亦舟抱着纸箱,站在巷口,对我笑了笑。他的笑容很干净,像雨后的天空。
“林墨,”他说,“我不走了。”
我想跑过去抱住他,可脚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转身,走进雨幕里,背影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不见。
我猛地惊醒,窗外的月光很亮,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
心口空荡荡的,像是被挖走了一块。
原来有些梦,做了又醒,只会更让人难过。原来有些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连在梦里,都无法好好告别。
(十三)
公司组织去邻市团建,大巴车路过一个美术学院。
透过车窗,看到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背着画板,说说笑笑地从校门里走出来。阳光灿烂,他们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朝气。
我突然就想起了沈亦舟。想起他说,从小就喜欢画画,可他们说那是不务正业。
如果当年他没有听从家里的安排,如果他坚持走了画画这条路,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或许会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在某个城市有自己的画室,每天和颜料、画布为伴。或许会遇到一个懂他、支持他的人,过着简单而幸福的生活。
可人生没有如果。
就像那片海,永远只能在画里翻涌,永远到不了现实。
(十四)
转眼又是一个梅雨季。
雨下了整整一个星期,淅淅沥沥的,把城市浇得透湿。我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被雨水打湿的街道,突然很想念那条巷弄。
第二天,我开车回了趟老地方。
巷子还是老样子,青石板路被雨水洇成深褐色,墙头上爬满了青苔。巷尾的画室换了新的主人,门口挂着块“花艺工作室”的牌子,里面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
我站在画室门口,看了很久。仿佛还能闻到松节油和咖啡的味道,还能听到他画笔划过画布的沙沙声。
楼下的房东太太拎着菜篮子回来,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认了出来。
“是小林啊,好久没回来了。”她笑着说。
“嗯,回来看看。”
“想起来了,”她拍了下手,“前阵子有个姓沈的先生给你寄了个包裹,我给你收着呢,忘了告诉你。”
我的心猛地一跳:“沈先生?”
“是啊,说是以前住在这儿的。”她领着我上楼,打开自己家的门,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装严实的纸箱,“快一年了,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我抱着纸箱,手有些抖。
“他没说是什么吗?”
“没说,就留了个你的电话,说你回来让我联系你。”房东太太叹了口气,“那小伙子,当年走的时候,看着挺不开心的。”
我没说话,抱着纸箱,匆匆下了楼。
(十五)
回到家,我小心翼翼地拆开纸箱。
里面没有信,只有一叠画。
都是些风景画,有春天的桃花,夏天的荷塘,秋天的枫叶,冬天的雪景。画得很用心,色彩明亮,和他以前的风格截然不同。
翻到最后,是一幅巷弄的画。
画里的巷子阳光明媚,梧桐树的叶子绿得发亮。巷口的馄饨店开着门,老板娘在门口招揽生意。画室的窗开着,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人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天空。
画的右下角,有一行小字:
“我常常想起那条巷子,想起那里的雨,和你。”
我的手指抚过那行字,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画纸上,晕开了一点墨迹。
原来这么多年,他也没有忘记。
原来有些遗憾,不是我一个人的。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他有他的生活,我有我的轨迹。我们就像两条曾经交汇过的直线,一旦分开,就只会越走越远,再也没有重逢的可能。
(十六)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雪下得很大。
我窝在沙发里,看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电视里在放一部老电影,男女主角在大雪里告别,背景音乐很伤感。
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请问是林墨先生吗?”
“我是,您哪位?”
“我是沈亦舟的母亲。”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
“亦舟他……昨天走了。”老人的声音带着哭腔,“突发的心脏病,走得很突然。”
我握着手机,整个人都僵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走之前,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老人顿了顿,“是个日记本。”
(十七)
三天后,我收到了那个日记本。
封面是深棕色的皮质,已经有些磨损。翻开第一页,是他熟悉的字迹,娟秀而有力。
日记是从他搬到巷弄那天开始写的。
“今天搬到了一个新地方,巷子里很安静,适合画画。”
“楼下住了个编辑,看起来很温和。”
“他胃不好,下次记得泡蜂蜜水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