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的第一场雨来得比天气预报早了两个小时。林溪抱着画具盒冲出美术教室时,豆大的雨点正砸在走廊的玻璃窗上,汇成蜿蜒的水痕,把窗外的玉兰树晕成一片模糊的绿。她把速写本往怀里紧了紧,帆布包上的颜料渍被雨水洇开,像朵突然绽放的蓝鸢尾。
刚拐过回廊,就看见陈砚站在图书馆的灰瓦屋檐下。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手里那把黑色大伞看着比他的人还沉,伞柄上挂着的编织绳晃悠着,绳结是笨拙的蝴蝶结。校服左侧口袋鼓鼓囊囊的,露出半截物理错题本的边角,右上角被雨水浸得发皱,隐约能看见用红笔写的"动量守恒"。
"等很久了?"他把伞往她这边倾了倾,伞骨上的水珠顺着边缘坠下来,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水花。林溪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雨后泥土的腥气,像晒过太阳的白衬衫突然被淋了场雨。她的目光扫过他的左肩,校服深色的湿痕已经洇到了胸口,显然是在雨里站了许久。
"刚到。"他说得轻描淡写,视线落在她怀里的画具盒上。透明的塑料盒里,十二支水彩颜料挤得满满当当,白色那支的盖子没拧紧,颜料顺着盒壁流成了蜿蜒的银河。"又去写生?"
"嗯,想画雨后的紫藤花。"林溪往伞下缩了缩肩膀,帆布包带在肩上勒出红痕。伞面不大,两人的胳膊肘时不时碰到一起,像有细小的电流顺着校服布料窜上来,让她想起物理课上接触起电的实验。她偷偷数着他手腕上的表针,秒针咔嗒咔嗒地走,像在数着落在伞面上的雨声。
紫藤架在图书馆后方的小花园里。潮湿的藤蔓缠着锈迹斑斑的铁架,淡紫色的花瓣落了满地,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踩碎了一堆云朵。林溪蹲下身铺开画纸时,发现陈砚不知何时把伞往她这边挪了大半,自己的半边肩膀全露在雨里,黑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角,像幅没干透的素描。
她拧开钴蓝颜料时,陈砚忽然指着画纸上刚起的草稿:"这里的光影可以再深一点。"他的指尖悬在纸面上方两厘米处,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节处有淡淡的茧,大概是常年握笔留下的。"雨里的花瓣会更透亮,背光的地方要加些群青,像浸在水里的玻璃。"
林溪握着画笔的手顿了顿。他站在她身后,说话时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薄荷糖的清凉——她记得他总爱在早读课偷偷吃薄荷糖,塑料糖纸窸窸窣窣的声音,总被数学老师敲黑板的声音打断。赭石色的颜料在纸上晕开一小团紫,像不小心打翻了装葡萄汁的玻璃杯。
陈砚伸手想帮她扶稳画纸,指尖刚碰到纸面的刹那,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女生的笑闹声。是班里的张萌和几个女生撑着花伞走过来,粉红色的伞面上印着Hello Kitty,伞骨碰撞的叮当声比她们的笑声还吵。
他像被烫到似的猛地收回手,往旁边退了半步。伞沿随之挪开的瞬间,几滴雨落在林溪的发梢,凉丝丝的。她抬头时,正撞见他耳尖泛起的红,像被春雨打湿的樱桃,连带着脖颈都染了层薄红,像宣纸上晕开的胭脂。
"你们也来躲雨啊?"张萌的声音像颗掉在瓷盘上的玻璃珠,脆生生的。她的目光在两人紧握的伞柄上转了转,突然指着林溪的画纸,"哇,画得真好!陈砚,你也懂画画啊?"
陈砚的手在伞柄上攥得更紧了,指节泛白。"随便说的。"他的声音有点闷,像被雨水堵住了喉咙。林溪看见他校服后领的标签翻了出来,洗得发白的布面上,还能看清用黑色水笔画的小橘子——那是他的专属标记,课本扉页、笔袋内侧,到处都有这个歪歪扭扭的小橘子。
女生们叽叽喳喳地走远后,伞下的空气突然变得黏稠。林溪低头添了笔深紫,颜料在纸上漫延,像要把刚才那阵喧闹都埋进花瓣里。陈砚忽然从口袋里掏出块水果糖,橘子味的,糖纸在雨里发出轻微的响声。"给你。"他的指尖碰到她的掌心,凉得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橘子汽水。
高二下学期的家长会前,林溪被班主任叫去帮忙布置教室。她踩着蓝色塑料凳贴黑板报的花边,粉紫色的皱纹纸在手里卷成波浪,像条柔软的蛇。教室后排的吊扇慢悠悠地转着,把粉笔灰吹得漫天飞,落在她的帆布包上,像撒了把细盐。
"小心摔。"陈砚的声音从底下传来时,林溪的手一抖,皱纹纸的边角粘在了黑板的钉子上。她低头看见他站在凳脚边,双手虚虚扶着凳腿,掌心朝上,像在随时准备接住掉下来的她。他的睫毛上沾着点粉笔灰,在阳光下亮晶晶的,让她想起美术课上用钛白颜料点的高光。
"你怎么来了?"林溪的笔尖在黑板上划了道歪歪扭扭的弧线,粉笔画出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差点撞到旁边"学海无涯"四个大字。
"老师让我搬桌椅。"他指了指墙角摞着的塑料椅,椅腿上还粘着上周运动会的彩带,"看见你在这儿晃悠,怕你把凳子踩塌了。"他说着笑起来,嘴角的梨涡盛着阳光,像把橘子味的硬糖含在了嘴里。
林溪的脸突然发烫,手里的粉笔在黑板上蹭出刺耳的声响。"哪有那么笨。"她嘟囔着转过头,却看见陈砚正伸手帮她扶着摇晃的凳腿,他的校服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有道浅浅的疤——那是去年物理实验课上被烧杯烫的,当时她还递了块创可贴给他,包装上印着小熊图案的那种。
那天傍晚收拾东西时,夕阳把教室的影子拉得很长。林溪蹲在课桌前整理画具,指尖碰到个硬纸信封,边角被折得整整齐齐,上面没写名字,只在封口处画了个小橘子,和陈砚课本上的一模一样。她的心突然跳得像被敲打的鼓,拆开信封时,指甲都在发颤。
里面是张物理竞赛的准考证,照片上的陈砚穿着白衬衫,领口系着歪歪扭扭的领带,嘴角抿得紧紧的,像在跟谁较劲。准考证底下压着张便签纸,字迹清隽,笔画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用力,墨色深深浅浅:"周六上午九点,在实验楼三楼,有空来看看吗?"末尾那个小橘子画得比平时认真,还特意涂了橘黄色的荧光笔。
林溪把便签纸往口袋里塞时,听见走廊传来书包拉链的响声。她跑到门口,正看见陈砚背着书包往外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校服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粉笔灰。"陈砚!"她喊他名字的声音有点抖,像被风吹得发颤的琴弦。
他回头时眼里带着惊讶,脚步顿在夕阳里,像幅被定格的画。林溪把准考证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两人像触电似的缩回手,又同时笑了起来。"我会去的。"她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怕被风一吹就散了。
竞赛那天,林溪特意穿了条淡蓝色的连衣裙。实验楼三楼的阶梯教室坐满了人,她在后排找了个角落坐下,面前的桌子上还留着上节课的演算公式,用白色粉笔写的,已经被擦得模糊不清。她从帆布包里掏出本速写本,笔尖在纸上勾勒着讲台的轮廓,却总忍不住抬头往选手席看。
陈砚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侧脸对着她。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像撒了把金粉。他手里转着支黑色水笔,笔杆上的橡胶套磨得发亮,转笔的动作却很稳,不像平时在教室里总把笔掉在地上。
主持人宣布开始答题时,林溪看见他深吸了口气,挺直的脊背像株突然被抽条的白杨树。聚光灯打在他身上,把校服的蓝色照得更亮,他低头写字的样子很专注,指尖在白板上写下公式时,手腕转动的弧度像在画一道优美的抛物线。林溪数着他写的每一个符号,突然发现那些复杂的物理公式,在他笔下竟像首流畅的诗。
中场休息时,陈砚突然往观众席看过来。他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她身上,像有根无形的线把两人系在了一起。他的嘴角弯了弯,露出个浅浅的梨涡,林溪赶紧低下头,假装在看速写本,指尖却在纸上划出道歪斜的线,像颗慌乱的流星。
散场时,人群像被捅开的蜂巢,嗡嗡地往门口涌。林溪被挤在最后排,看见陈砚拿着张二等奖的证书从选手席走出来,米黄色的证书外壳被他捏得有点皱。他的额角还带着薄汗,鬓角的头发粘在皮肤上,像刚从泳池里出来。
"题目比想象中难。"他站在她面前时,呼吸还有点急,胸口的校服随着呼吸起伏,像片被风吹动的树叶。
"已经很厉害了。"林溪从包里拿出瓶橘子汽水,玻璃瓶壁凝着细密的水珠,和初见那天伞骨上的水滴一模一样。她早上特意去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的,冰镇在冰箱最底层,现在拿出来,瓶身凉得能在掌心结霜。
陈砚接过去时,手指又碰到了她的。这次他没立刻松开,反而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像在确认汽水的温度。他的指尖有点烫,大概是刚握过热水杯,和她冰凉的手碰在一起,像夏末的最后一缕阳光撞上初秋的第一场雨。
"林溪,"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带着点汽水冒泡似的微颤,"下个月的文艺汇演,我们班有个合唱,你......"
话没说完,就被跑过来的同学打断。班长举着奖杯喊着"陈砚你太牛了",一群人围上来拍他的肩膀,把他手里的证书撞得差点掉在地上。林溪往后退了半步,看着他被人群簇拥着,像朵突然被风吹到花海中央的蒲公英。
等人群散去时,夕阳已经漫过实验楼的窗台。陈砚看着她泛红的耳根,把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只笑着拧开汽水瓶盖。"啵"的一声轻响,气泡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像藏了一整个夏天的秘密突然被揭开。"去操场走走?"
晚风穿过空荡荡的看台,吹起林溪的马尾。她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往前走,石子在跑道上滚出条歪歪扭扭的线,差点撞上百米冲刺的终点线。操场边的香樟树抽出了新叶,嫩绿色的叶子在风里沙沙响,像谁在低声说着悄悄话。
"我报了独唱。"陈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时,林溪的脚步顿住了。她回头看见他站在夕阳里,校服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几乎要碰到她的鞋尖。他的手里还攥着那瓶橘子汽水,剩下的小半瓶在风里晃悠,气泡粘在瓶壁上,像串破碎的珍珠。
"唱什么?"林溪的声音有点哑,像被汽水的气泡呛到了。
"《夏夜晚风》。"他看着她的眼睛,瞳孔里映着天边的晚霞,红得像被火烧过。林溪突然发现,他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星星还亮,比美术室里那盏最亮的台灯还耀眼,让她想起那个雨天里,他耳尖那抹像樱桃一样的红。
晚风掀起他的校服衣角,露出里面白色T恤上印的小橘子图案。林溪忽然想起那张便签纸上的字迹,想起紫藤花下他递来的橘子糖,想起黑板上那道歪歪扭扭的流星——原来有些秘密,早就藏在雨季的雨声里,藏在蝉鸣即将响起的风里,只等着某个夏夜晚风拂过,就能开出满树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