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维尔汀穿行在监狱阴冷的长廊里。四周灰褐色的水泥墙之间,白炽灯有气无力的亮着黄光。夜已经很深了,犯人大多已经入眠;但还是一两位还醒着,或是在月光下缝补着自己的鞋子,或是背过身子、望着窗外的天空。
窗外的西北风乌曳着,席卷着山坡上的荒草与石南,聚集着整个北海的狂暴一般,这岛的山丘上监狱如同海潮之中的一块礁石,守望着大海对面的法兰西。这是英吉利海峡的十一月,正是阴冷而多雨的时节。不过很幸运的是,今天没有下雨。
威尔汀裹紧的身上黑色的大衣,想着自己是否要再加一件毛衣来保暖。看着关在牢笼背后的身影,她不禁产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一切是不公正的。
尽管没人会否认:一旦监狱消失了,整个社会就会退回到茹毛饮血的年代。但威尔汀还是会感觉:合法的暴力没有比这些寻常巷陌的小偷与歹徒善良多少。毕竟,剪刀手爱德华或者其他骇人听闻的连环杀人犯,最多不过夺走几十个人的生命;而就在不远处的法国战场上,成千上万的人死于正当的暴力,而这一切又显得理所应当。
自己刚来到监狱的时候,曾同典狱长聊过这个问题。那是一位面色红润、和蔼可亲的爱尔兰裔公务员,听说自己的母亲也是爱尔兰裔之后,一下子换上了那有些可爱的口音。而听到自己的这一番见解之后,他没有反驳,而是叹息了一声后说:
“我不大的时候就见过警察,更不用说二一年那会见到的黑棕部队了。一想起那会儿,就得感谢帝国的军队给我们带来了永远的安宁,特别是我参加了共和军的表弟,可是多亏的军队,才「安眠于翡翠岛的一隅,安眠于玛丽亚的怀中。」”
“不过,既然您深受英国的戕害——我先姑且代表英格兰人向您道歉——又为何供职于英国政府呢?”
“因为,我是一个贝尔法斯特人。”典狱长耸了耸总监:“而这些新芬党共和军不够努力呀。”
随后他又讲了几个嘲笑北爱兰英裔的笑话,而且还表示自己虽然身在英国,但每次投票都投给独立工党。但是自己毕竟是大英帝国的公务员,只能在这个系统之中做些小修小补了。
“我一直希望监狱变成一个学校,而不是一个惩戒的场所。囚犯可以在一个良善的环境中学会做一个良善的人。因此,我也在监狱之中做了不少改革。年轻的小姐,我很期待你对愿意阿尔德尼监狱的研究,同时也是来看一看,我的这些调整是否是有效的。”
突然,她听到身边的一个牢房里面传来一阵呻吟声。她们寻着声音看向身边的牢房,里还亮着一盏小灯。这盏昏黄的煤油灯的一缕光明之下,威尔汀能够看到床上摆着的两三本书、一张墙上模糊的海报,以及一个倚在床边的人。不过,威尔汀总感觉气氛有些不对,空气中混杂着铁锈的气息。监狱走廊中混杂着霉味的空气之中,这显得十分的突兀。而那个灯光之中的人,则铁铸得一般一动不动,而身边有一片打翻了的茶水一般的污渍。几秒钟之后,威尔汀突然意识到,这个人正坐在血泊之中,脖颈上的一个小洞上,正流出涓涓的血。
威尔汀连忙想要去找牢警与医生,但眼前的囚犯摆了摆手,好像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一般。不过,当他又看了两眼监狱门外这个陌生人的身影后,眼神中掠过一阵惊喜;随即用的沙哑的喉咙说:
“希内德,怎么在这里看到你了?你还是那么年轻。还记得当时我们在西班牙的时候吗?当时我们一起喊过「前进,马连工党!」。后来我还以为你死了,就是那一次巴塞罗那的大肃反的时候,但是没想到你还活着。活着就好,就算是在这个该死的时代活着,也比我这样好。”
囚犯抬起有气无力的胳膊,指了指自己,想在死前保持最后一点优雅的幽默。而维尔听的大脑则一片空白:“希内德——
“希内德,能帮我两个事情吗?一个是帮我照顾好阿耳戈斯,第二个就是。”那个人突然沉默了,注意到了什么一般,眼神似乎掠过维尔汀看向了她身后的墙。随后,又更小更虚弱的声音说:“不知道你要在这里呆多久,但你之后会发现这是一个很诡异的监狱,反复无常的天气、异教徒的风俗,还有这首莫名其妙的谜语诗,我生前没能解开它的谜底,但是我记得你一向对解谜感兴趣。这是一首很有趣的四行诗,记好它
The horse of wood is full of tone
The mare of flesh has starved to bone,
So cross the sword their rider here,
In name of twins by Dover pier.
“然后,高举那绛红色的旗帜。”
最后,囚犯就一言不发了。这是一句优雅而完美的谢幕。但之前他的一切泰然与从容,显得这一切沉默只是一段意味深长的停顿。直到身后的脚步声打破了肃穆的宁静之中,维尔汀才确认,眼前这位自己母亲在西班牙的同志已经与世长辞了;而且,还有其他的人注意到了二人的对话。
事实上,维尔汀不算喜欢喜欢解谜,特别是那些侦探文学之中的谜题。爱伦·坡或者柯南·道尔笔下的故事虽然有趣,但维尔汀更欣赏的是其中的氛围。壁面上生满硝石的地下大厅,或是黄金一般重的甲虫比小说中的智力游戏要有趣的多。但眼前的一切都在告诉她:死者说的每一句话都十分重要,因为虽然死者没有料到自己——或者自己的“母亲”——会来,但那些话语却像是在向自己求助。
维尔汀掏出一个口袋中本子,凭着记忆誊写了起来。牢房窗外的月光游移、照在死者铁青色的脸上;而维尔汀就着月光誊下了囚犯口中的四行诗,一阵窸窣的声音也没有打断她的笔记,直到一团白色的绒毛爬上了她的手臂,威尔汀才惊醒:一只白色的老鼠站在自己的手臂上,正看着自己。
维尔汀不害怕老鼠,而小白鼠也不害怕她。它的一双好奇而大胆地看着眼前的这个陌生人,好像在期待着些什么。威尔汀很快想到,恐怕这就是阿尔戈斯。于是,维尔汀把另一只手递到老鼠的身边,而后者顺从地爬上她的手掌,带着一丝与主人相仿的泰然。它已然找到了自己新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