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流石会馆的等待

空荡荡的流石会馆，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风穿过无人打理的廊庑，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卷起地上零落的枯叶与尘埃。唯有庭院中央那棵终年长青的古松，依旧倔强地伸展着苍劲的枝桠，投下一片孤寂的绿荫。

松荫之下，倚坐着一人。

那是一个穿着灰色古旧衣袍的身影，宽大的衣袍衬得他身形愈发清瘦。他就那样垂着头，毫无生气地靠在冰凉的玉石榻边，仿佛一尊被遗忘了千年的石雕。凌乱的红白双色的长发遮住了他的面容，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怀里，紧紧抱着一壶早已喝空的酒坛，坛身上模糊的彩绘，依稀能辨出是昔日会馆热闹时的宴饮图。

他是池年。

晨曦的光芒，挣扎着从旁边石壁倾泻而下的水帘缝隙中透进来，在水汽中形成一道朦胧的光柱，这才让这片如同墓穴般阴暗的水帘洞天，勉强亮堂了些许。光斑落在他的衣袍上，落在空了的酒坛上，却照不进他那片已然荒芜的心田。

他怎么会醉呢？

混沌的脑海中，这个念头模糊地闪过。他记得，他曾经……似乎是跟某个人说过，他的酒量，已经很好了，千杯不醉。

那时，对方是怎么回应的？

记忆的碎片如同水底的游鱼，倏忽即逝。他只记得有一双带着无奈却又隐含关切的眼睛，记得一个清越的声音，语气里满是无奈，说他……无赖？对，就是说他无赖。然后，那人便会不由分说地夺走他手中的酒壶，换上一杯氤氲着热气的清茶。

那个人……是谁呢？

池年努力地想抬起头，想在那片被酒精和悲伤麻痹的记忆之海中，打捞起那张清晰的面容。可沉重的眼皮如同坠了铅，思绪如同缠在一起的乱麻，越是用力，越是模糊。他只感到一种彻骨的疲倦，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侵蚀着他的意识。

喝的太多了……他想着，意识终于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头无力地歪向一侧，倚着冰冷的石榻，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连在梦中，那紧锁的眉头也未尝舒展分毫。

“年……”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熟悉的、带着草木特有温润气息的呼唤，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轻轻拨动了他沉寂的心弦。

池年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他发现自己不再身处那冰冷的水帘洞下。周遭是温暖和煦的阳光，鼻尖萦绕着松针的清香与淡淡茶香。他站在流石会馆繁盛时的庭院里，目光所及，是熙熙攘攘的妖精们，笑语喧哗，生机勃勃。

而他的面前，站着一位身着碧色长袍的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慈和，眼神温润如同历经沧桑的古玉。他正含笑看着池年，手中还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是大松。

流石会馆的长老，他亦师亦友的挚交。

“又偷偷喝酒了？”大松的声音带着了然的笑意，摇了摇头，将手中的茶杯递过来，“你这虎妖，性子冷得像石头，偏生贪恋这杯中之物。拿去，醒醒神。”

池年记忆中那个尚且带着些许棱角的自己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却没有拒绝，接过了那杯茶。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一直暖到心里。

“我的酒量，已经很好了。”他听见自己当年，用那尚且带着几分少年意气的声音，有些生硬地辩解。

“是是是，千杯不醉。”大松捋着胡须，眼中的笑意更深，带着几分纵容，“可酒入愁肠，化作的依旧是愁。不如这清茶，能让人静心。”

画面流转，他眼中含泪，伸手抓去

他看到自己坐在大松惯常讲道的松树下，听着对方将那些深奥的修炼法门、天地至理，用最浅显易懂的语言娓娓道来。阳光透过松针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两人身上。那时，岁月静好，仿佛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他还看到了那两个总是跟在大松身后，活泼得像两只小雀儿的身影——清风与明月。

清风是师兄，性子沉稳些，但眼神灵动，学法术最快，总是第一个领悟大松讲授的精髓。明月是师妹，脸蛋圆圆的，爱笑，也爱闹，最喜欢缠着池年，让他用妖力变出些漂亮但不实用的小冰花。

他是土系妖怪，怎么可能会变成冰花呢？

“池年大哥！你看我这招‘松涛阵阵’使得对不对？”清风认真地比划着，松针在他手中如同绿色的精灵般飞舞。

“池年大哥！再给我变一朵最大的冰花嘛！要像月亮那么圆的！”明月扯着他的衣袖，大眼睛里满是期待，晃得他没办法，只能无奈地抬手，素手投降

而大松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徒弟们玩闹，看着池年那看似不耐却终究妥协的样子，脸上洋溢着满足而平和的笑容。那笑容，如同冬日里的暖阳，能融化一切坚冰。

会馆里总是充满生机。春日，他们一起在庭院里栽种新的灵植；夏夜，一起躺在松树下看漫天星河，听大松讲述古老的故事；秋日，品尝明月用新收的灵谷做的、算不上多美味却心意满满的糕点；冬日，围炉煮茶，看雪花落在苍翠的松枝上……

那些记忆的碎片，如同走马灯般在他昏睡的脑海中一一闪过，每一个画面都色彩鲜明，充满了欢声笑语，充满了生命的温度。那是他的家，是他冰冷生命中为数不多的、紧紧握在手中的温暖。

可是，为什么……心口会这么痛？

为什么那些鲜活的画面，最后都定格在了一片刺目的猩红与冲天的火光之中？

美好的回忆越是清晰，现实的残酷就越是刻骨铭心。

他在梦中，看到了最后那一刻——

无数狰狞的身影涌入会馆，熟悉的同伴们一个个倒下，凄厉的惨叫与愤怒的咆哮交织。清风自己被利刃穿透；明月那总是带笑的脸上沾满了血污与泪水，最终也无声地倒在废墟里；而大松……也化作一棵顶天立地的巨松，枝桠尽断，树干焦黑，轰然倒塌……

他想要前去帮助奋力厮杀，虎啸震天，却终究寡不敌众。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承载了他所有温暖与归属的地方，化为一片焦土；看着那些鲜活的生命，那些熟悉的面孔，在他眼前一个个消散。

家，没了。

挚友，徒弟，同伴……全都没了。

只剩下他一个。

为什么……

冰凉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沿着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一滴，两滴……最终汇成一行行无声的泪痕，浸湿了衣襟，也浸湿了怀中那冰冷的空酒坛。

即使在沉睡中，那巨大的悲伤也如同汹涌的潮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从他灵魂最深处的裂缝中奔涌而出。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打破了水帘洞内的死寂。

帆羽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洞口。她看着松树下那个蜷缩着的、浑身散发着绝望与酒气的背影，看着他脸上未干的泪痕，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

她只是留下了能稍稍安抚神魂、带来片刻宁静的清风，希望这由风凝聚的叹息，能将他从那无尽噩梦中，暂时带离片刻。

做完这一切，帆羽最后看了一眼那在睡梦中依旧泪流不止的虎妖，轻轻叹了口气，身影如来时一般，悄然化作清风离去。

重归寂静。

只有那潺潺的水声，仿佛也在低声呜咽。

只有那棵沉默的古松，依旧陪伴着它唯一幸存的老友，以及那弥漫不散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空酒坛依旧被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最后一点虚无的慰藉。

而他的泪，还在流。

仿佛要流尽这千年相伴的情谊，流尽这无边无际的孤独与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