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卷着咸湿的海味扑在脸上时，苏晚晚第N次确认手机导航——地图上那个闪烁的红点，正固执地停留在“计算机系男生宿舍区”几个字上。

行李箱的滚轮在柏油路上磕出咯噔咯噔的响，像她此刻乱成一团的心跳。半小时前，她还信誓旦旦地跟爸妈挥手说“我能行”，现在却站在一栋栋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宿舍楼前，手里攥着被汗水浸得发皱的报到单，上面的“美术系女生宿舍3栋”像个遥不可及的坐标。

南方沿海大学太大了。

从校门口进来时，她被沿途举着院系牌子的学长学姐晃花了眼，接过七八张社团传单，还被热情的志愿者塞了一瓶冰镇汽水，等反应过来，人已经跟着人流拐进了完全陌生的区域。此刻周围来往的都是拖着黑色行李箱、穿着印着校徽T恤的男生，偶尔有几个路过的女生，也都是被学长簇拥着往另一个方向走。

“那个……同学，请问美术系宿舍怎么走啊？”苏晚晚拉住一个背着双肩包的男生，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男生抬头看了眼她手里的报到单，指着斜前方的岔路口：“往那边直走，看到红色钟楼后右转，第三个路口就是3栋了。不过那边在修水管，可能得绕个道。”

“绕、绕哪条道？”

“就是……”男生挠挠头，“你跟着导航走，避开施工路段就行。”说完他看了眼手表，“我赶时间，先走了啊，学妹加油！”

苏晚晚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对方已经跑远了。她对着导航研究了半天，屏幕上蜿蜒的路线像团缠不清的毛线，最后还是决定凭直觉往男生指的方向走。

拖着二十八寸的行李箱穿过两栋宿舍楼之间的空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自行车铃铛的轻响。“借过——”是清冽的男声，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干净质感。

苏晚晚下意识往旁边躲，慌乱中没抓稳行李箱的拉杆，箱子“哐当”一声倾斜，立在上面的画具盒失去平衡，“啪”地摔在地上。金属搭扣崩开，里面的十二支水彩颜料管滚出来，有几支盖子没拧紧，靛蓝色的颜料在柏油路上洇开一小片，像突然泼洒的星空。

更要命的是，其中一支滚到了自行车轮前。

自行车稳稳地停住了。

苏晚晚的心跳瞬间卡壳，抬头时正好对上一双看过来的眼睛。男生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他的额前有几缕碎发被风吹得微乱，阳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而那双眼睛，黑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此刻正落在她脚边那片狼藉上。

是他先动的手。

男生利落地从自行车上下来，车筐里放着一本封面印着复杂公式的书，书脊上隐约能看到“算法导论”四个字。他弯腰捡起滚到脚边的那支靛蓝色颜料，盖子已经彻底掉了，颜料蹭在他指尖，像不小心点上去的墨。

“对、对不起！”苏晚晚的脸“唰”地红透了，手忙脚乱地去捡地上的颜料管，“我不是故意的，我帮你洗……”

话没说完，她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背。他的皮肤很凉，像刚从空调房里出来，和这九月的燥热天气格格不入。苏晚晚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低头时才发现，刚才躲避时，她的行李箱轮子蹭过了他的白衬衫下摆——一小片靛蓝色的污渍正嚣张地趴在那片干净的布料上，像幅抽象画。

完了。

她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报到第一天就闯祸，还是在一个看起来就很不好惹的学长面前。苏晚晚咬着嘴唇，声音带着点快要哭出来的鼻音：“学长，你的衬衫……我赔给你吧，或者我拿去干洗？”

男生没说话，只是蹲下身，帮她把剩下的颜料管一一捡起来，放进画具盒里。他的动作很稳，指尖偶尔碰到颜料也没在意，甚至还细心地把拧开的盖子重新盖好。阳光穿过他的发隙，在他脖颈处投下细碎的光斑，苏晚晚这才发现，他的睫毛很长，垂着眼帘的时候，像停着一排安静的蝶。

“不用。”他终于开口，声音和刚才喊“借过”时一样，清清淡淡的，听不出情绪，“下次把画具盒扣紧。”

苏晚晚愣了愣，抬头看他。他已经站起身，把整理好的画具盒递过来，指尖的靛蓝色颜料格外显眼。“谢谢……”她接过盒子，手指还在发颤，“那个，学长，你知道美术系3栋怎么走吗？导航好像不太准。”

男生往她刚才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指了指斜前方：“从这里出去，沿主路走到第三个路口左转，看到红色钟楼后右转，穿过小树林就是。施工路段在西边，绕开就行。”他说得条理清晰，比刚才那个男生详细多了。

苏晚晚连忙掏出手机记路线，笔尖在备忘录上划得飞快：“小树林……是有很多樟树的那个吗？”

“嗯。”他应了一声，视线落在她写得歪歪扭扭的字上，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别走错了。”

“不会不会！”苏晚晚用力点头，把画具盒塞进行李箱侧袋，“真的很抱歉学长，衣服的事……”

“走吧。”他打断她，跨上自行车，一只脚撑在地上，“再不走，报到点要关门了。”

苏晚晚看着他白衬衫下摆那片突兀的蓝，心里过意不去，却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弥补，只能拉着行李箱往他指的方向走。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生还站在原地，自行车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口，然后抬起头，目光正好和她撞在一起。

苏晚晚像被抓包的小偷，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风从身后追上来，掀起她的衣角，也吹散了男生那句很轻的话。

“……笨死了。”

拖着行李箱穿过那片香樟树小树林时，苏晚晚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忘了问那个学长的名字。只记得他穿着一件被靛蓝色颜料弄脏的白衬衫，记得他说话时清冽的语调，记得他帮她捡颜料管时，阳光落在他睫毛上的样子。

美术系3栋的楼下，已经有不少新生在排队登记。苏晚晚站在队伍末尾，掏出湿巾擦了擦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碰到他手背时的凉意。她抬头望向天空，九月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暖得让人发困。

“同学，你也是美术系的吗？”旁边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凑过来搭话，笑容灿烂得像向日葵，“我叫林晓晓，中文系的，跟你一栋楼！”

“啊，你好，我叫苏晚晚，美术系的。”苏晚晚被她的热情感染，紧张感消了大半。

“苏晚晚？名字真好听！”林晓晓拍了下手，“对了，你知道吗？刚才帮辅导员搬东西的那个学长，就是计算机系的陆星辞哎！听说他是常年霸榜的学神，绩点高到离谱，好多人想跟他组队参加竞赛呢……”

苏晚晚的脚步顿了一下。

陆星辞。

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把刚才那抹靛蓝色的颜料，轻轻拓印在了心上。

登记完信息，领了宿舍钥匙，苏晚晚和林晓晓一起拖着行李往楼上走。爬到三楼时，她忽然想起什么，趴在栏杆上往下看——楼下的人已经少了很多，那个穿着白衬衫的身影早就不见了，只有风吹过香樟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画具盒，金属搭扣被扣得紧紧的。

也许，以后不会再遇到了吧。苏晚晚这样想着，转身跟着林晓晓走进了302宿舍。

窗外的蝉鸣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九月的风卷着海的气息穿堂而过，吹动了书桌上那张刚打印出来的课表。《大学语文》后面的括号里，写着“公共课，阶梯教室101”。

而此刻，计算机系男生宿舍402室里，陆星辞正站在阳台，把一件沾着靛蓝色污渍的白衬衫泡进盆里。他的室友赵阳凑过来，夸张地吹了声口哨：“哟，学神今天转性了？居然自己洗衣服？这蓝颜料哪来的？新的编程染料？”

陆星辞没理他，指尖搓过那片污渍，水被染成淡淡的蓝。他想起刚才那个女生红着脸道歉的样子，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连耳朵尖都是粉的。

“对了，”赵阳忽然拍了下大腿，“晚上七点有《大学语文》的新生课，你不是选了这门吗？一起去占座啊！”

陆星辞的动作顿了顿，水流顺着指尖滴落在盆里，溅起细小的水花。他抬眼看向窗外，远处的红色钟楼在夕阳下泛着暖光。

“知道了。”他淡淡地应了一声，把衬衫往水里按了按。

风穿过阳台，带来了远处操场上的喧嚣，也带来了某种，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悄然萌发的期待。

九月的风与白衬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