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

李沉舟步履沉稳地来到养女李疏影的院落。还未进门，便已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委屈的哭泣声

他推门而入，只见烛光下，那个平日里活泼娇憨的女孩，此刻正像只受惊的小兽般蜷缩在床榻角落，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哭得梨花带雨

李疏影“爹爹……”

听到脚步声，李疏影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到是李沉舟，所有的害怕和委屈瞬间决堤

她赤着脚跳下床，如同乳燕投林般，直直扑进李沉舟冰凉的怀抱里，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将满是泪痕的小脸埋在他胸前，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后怕

李疏影“爹！我好怕……刚才……刚才梦到好多好多恶鬼，青面獠牙的，要来抓我……呜呜呜……”

感受到怀中女儿身体的颤抖和那滚烫的泪水浸湿衣襟，李沉舟那颗常年冰封的心，也不由得软化了一角

他平日里威严冷峻，唯独对这个自小养在身边的女儿，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与温情

他抬起手，有些生疏却依旧轻柔地拍着李疏影的后背，放低了声音，安抚道

李沉舟“莫怕，不过是梦而已，都是假的。有爹爹在，什么恶鬼也不敢近你的身。”

他的声音并不如何温暖，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力量

李疏影在他怀里抽噎着，仰起小脸，泪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依赖

李疏影“那……那爹爹今晚陪疏影好不好？疏影不敢一个人睡……”

李沉舟看着她这可怜兮兮的模样，想到今夜本应去往的另一处，心中微澜已平。他点了点头

李沉舟“好，爹爹陪你。”

得到承诺，李疏影这才破涕为笑，乖乖地松开了手

李沉舟弯腰，将她轻轻抱起，走回床榻边，动作小心地将她放入柔软的锦被中。他坐在床沿，为她仔细掖好被角，遮住她纤细的肩膀

烛光映照下，他低头看着女儿渐渐平静下来的睡颜，那双惯常冷冽如寒渊的眼眸里，此刻竟流淌着一种极为罕见的、柔和的光辉，那是属于一个父亲的最深沉的关爱与疼惜

李沉舟“睡吧，爹爹在这里。”

他低声说道，声音是外人从未听过的温和

李疏影安心地闭上眼睛，小手却仍紧紧抓着李沉舟的一片衣角，仿佛那是她最坚固的依靠

东厢房内，红烛静静燃烧，偶尔爆开一丝细微的噼啪声，反而衬得这满室喜庆的寂静愈发沉重

萧秋媃端坐在床沿，脊背挺得笔直，双手却紧紧攥着嫁衣的衣角，那上好的丝绸料子被她揉出了深深的褶皱。她不知道李沉舟会不会来，理智告诉她希望渺茫——他那样的人，那样冰冷的性子，怎会轻易为她驻足？

可心底深处，总还残留着一丝属于新嫁娘的、微弱的期盼，期盼着那扇门会被推开，期盼着能看到那抹熟悉的白发身影

然而，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门外始终没有响起期待的脚步声。那颗原本因激动而雀跃的心，像是被浸入了冰冷的深潭，一点点、不可抗拒地沉入低谷

她的丫鬟牡丹也不知去了何处，许是被权力帮的规矩支开了，这空荡华丽的房间，此刻只剩下她一人，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

她终究是等不下去了

伸手，缓缓掀开了那顶遮蔽了视线一整天的红盖头。眼前豁然开朗，却依旧是那片刺目的红。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上染着的、为了喜庆而精心涂抹的艳红丹蔻，只觉得荒唐又可笑

这满腔的热忱，这一身的红妆，究竟是为谁而扮？又究竟能映进谁的眼眸？

她站起身，步履有些虚浮地走到窗边，用力推开了雕花木窗。夜风带着凉意瞬间涌入，吹动了她的发丝和衣袂。窗外，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天际，清辉遍洒，公平地照耀着每一个角落

可是，她的心上人，此刻又在何方？

她就这样倚在窗边，望着那轮冷月，任由时间在指尖无声滑落。许久，许久……久到腿脚发麻，久到夜色愈发深沉

房内的红烛，烛泪不断堆积、流淌，如同她心中无声淌下的泪，最终凝固成丑陋的痕迹。一根蜡烛燃尽了，火光挣扎着跳动了几下，终是化作一缕青烟，熄灭

她不语，默默走到烛台边，拿起火折子，重新点燃一根新的红烛。微弱的光亮再次撑起一小片光明，却照不亮她心底的寒

点了又灭，灭了又点

仿佛在与这无望的等待较劲，又仿佛是在徒劳地维系着那一点点可怜的、自欺欺人的希望

直到三更的梆子声，遥遥地从远处传来，悠长而冰冷，敲碎了最后的幻想

最后一根红烛，也终于燃到了尽头。烛火猛烈地跳动了一下，最终，“噗”地一声，彻底熄灭。整个房间，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噬殆尽，只剩下从窗外透进来的、那一点凄清的月光

萧秋媃没有再去点燃任何灯火

她静静地站在无边的黑暗里，感觉自己的心，也如同那燃尽的蜡烛一般，所有的热情、期盼、乃至最后一丝光亮，都随着那最后一缕青烟，彻底耗尽了

寒冷，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渗透了厚重的嫁衣，直抵骨髓。黑暗与寂静像是厚重的绒布，将萧秋媃紧紧包裹

她独自站在冰冷的夜色里，方才那燃尽的烛芯还残留着一丝焦糊气息，混杂着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淡薄熏香，构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她早就该知道的，从李沉舟那双深不见底、仿佛万年寒冰的眼眸里，就该猜到嫁过来或许会是这样的结果——独守空房，红烛空燃

可……终究不悔

这个念头倔强地从心底升起。路是她自己选的，誓言是她自己立的，纵然此刻心冷如灰，那份最初的心动与执着却未曾真正泯灭

既然已经踏进了权力帮，成为了他的妾室，那么……是不是还有机会？是不是还可以用她这颗依旧滚烫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真心，去一点点靠近，去尝试融化那个白发男子心中亘古不化的冰雪？黑暗中，她的眼眸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却不肯熄灭的火苗

在她思念与愁绪尽头的另一处，群芳苑内，又是另一番光景

萧秋水没有再抱着酒坛痛饮，他只是颓然地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仰着头，失神地望着窗外那轮与妹妹所见别无二致的明月

酒意未散，头脑却异常清醒，或者说，是被一种尖锐的痛苦刺激得毫无困意

他在想，萧秋媃此刻在做什么？

是按照他书中既定的轨迹，在新婚之夜独守空房，对着红烛垂泪到天明？还是……还是那李沉舟终究对她有了几分怜惜，此刻已是红绡帐暖，洞房花烛？

“洞房花烛”这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尖上

想象着妹妹可能正与另一个男子亲密无间，耳鬓厮磨，那股混杂着嫉妒、愤怒、失落和巨大不甘的情绪狂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紧到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的“爱人”——不，他痛苦地闭上眼，用力甩头，试图驱散这个悖逆的念头——是他的妹妹！是他血脉相连、从小守护到大的亲妹妹！如今却可能在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

太难受了，这种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人投入他人怀抱，自己却连痛苦都无法宣之于口的滋味，简直比凌迟还要残忍

目光猛地扫到身边那只剩半坛酒的酒坛，那里面浑浊的液体再也无法麻痹他分毫，反而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和痴妄。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他一把抓起酒坛，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着对面的墙壁砸去

“哐当——哗啦——！”

酒坛应声而碎，瓷片四溅，残酒如同他此刻破碎的心，污浊地泼洒了一地，浓烈的酒气瞬间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外面的左丘超然三人，他们慌忙推门进来，却只见萧秋水瘫坐在一片狼藉中，双手深深插入发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受伤幼兽般呜咽的、绝望的哭声

那哭声里，是爱而不得、是悔不当初、是永世无法跨越的伦理鸿沟所带来的，彻骨之痛

已是深夜丑时，万籁俱寂，连月色都仿佛沾染了倦意，变得朦胧起来

黑暗浓稠得化不开。萧秋媃终究是没能抵挡住身心巨大的疲惫和那漫长等待带来的消耗，不知何时，已蜷缩在宽大的床榻一角，和衣睡着了。她的嫁衣依旧鲜红夺目，在昏暗中像一抹凝固的血痕，衬得她露出的半张侧脸愈发苍白

锦被散落在一旁，显然她是在等待中不知不觉睡去的，连一丝暖意都未曾为自己谋求

李沉舟悄无声息地踏入房中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他早已将李疏影哄睡，自己却毫无睡意，心中仿佛压着什么东西，沉甸甸的。鬼使神差地，他还是走到了这里

脚步在床榻前停驻。借着从窗棂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他能清晰地看到萧秋媃蜷缩的身影，像一只被遗弃的猫儿，带着一种无助的脆弱。她在这里……等了一夜？

这个认知，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李沉舟冰冷的心湖，漾开一圈带着涩意的涟漪。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悄然漫上心头

……是他的错

无论出于何种理由，将新婚的妻子独自丢在这空房冷榻之上整整一夜，终究是他的疏忽与冷漠

他沉默地俯下身，动作是与他身份极不相符的轻缓，伸手将散落在一旁的锦被拿起，小心翼翼地展开，盖在了萧秋媃单薄的身躯上，仔细地掖好了被角，仿佛想将那深夜的寒凉隔绝在外

做完这一切，他并未立刻离开，只是静静地立在床前，在黑暗中凝视着那张熟睡中仍带着一丝委屈和不安的容颜，许久。最终，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的叹息，消散在寂静的空气里

他转身，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如同灌满了铅，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将那一片冰冷的黑暗与沉睡的少女，重新留在了身后

新房内，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唯有那床悄然盖上的锦被，证明着曾有人来过，带着一丝迟来的、微薄的歉意，却又很快被这权力帮深沉的夜所吞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