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媃，对不起

偏殿内，药石的苦涩气息尚未完全散去，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李沉舟倚在榻上，脸色较平日更为苍白，昨日至今，他已连续服下李寰所赐的剧毒，每一次都需耗费大量内力强行逼出部分毒性，饶是他功力深厚，此刻也难免元气大伤，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驱散的疲惫与虚弱

他心中默算，只需再撑过这两日，便可暂时离开这龙潭虎穴，返回权力帮稍作喘息

赵师容坐在榻边，紧握着他的手，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无声地滑过她清丽的脸庞，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灼人。她看着夫君强忍痛苦的模样，心如刀绞，那压抑的啜泣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李沉舟“莫哭了……没事的。”

李沉舟的声音有些低哑，他抬起另一只略显无力的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痕，努力挤出一丝宽慰的笑意

赵师容的眼泪，比他所中之毒更烈，比刀剑更利，直戳他心肺

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通传声，言说陛下请李帮主前往养心殿。赵师容闻言，身体猛地一颤，眼中瞬间涌上更深的恐惧与心疼，以为皇帝又要逼迫他服毒

李沉舟感受到她的紧张，反手握紧了她冰凉的手指，低声安抚

李沉舟“无妨，我去去便回，想必……并非此事。”

他虽如此说，心中却也并无十足把握，只是不愿她再担惊受怕

他强撑着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墨袍，掩去眸底的疲惫，随着太监走向养心殿。每一步都感觉沉重，不仅是身体的虚弱，更是对即将面对之事的不确定

然而，当他踏入养心殿，预想中帝王冰冷的目光并未落在身上，映入眼帘的，却是那个他以为此刻应在浣花剑派、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身影——萧秋媃

她独自立于殿中，背对着他，身形单薄却挺直，阳光透过窗棂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

李沉舟的脚步瞬间滞住，整个人如同被定身法定住一般，愣在了原地。短暂的错愕之后，一股混杂着无奈、气恼、以及更深层恐慌的情绪猛地窜上心头

她怎么会来这里？！这深宫禁地，危机四伏，她怎能如此不顾自身安危

几乎是本能反应，他迅速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重新戴上了那副冰冷的面具，眉头紧锁，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疏离与斥责

李沉舟“你怎么来了？！”

萧秋媃闻声，缓缓转过身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因他的冷语而瑟缩或委屈，那双清澈的眼眸中，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心痛，有了然，有决绝，还有一种仿佛看穿一切的悲悯

她静静地望着他，声音不大，却像羽毛般轻轻搔刮着他的心脏

萧秋媃“我不该来吗？”

李沉舟“胡闹！”

李沉舟心头一紧，几乎是厉声喝道，试图用惯常的冷漠将她推远

李沉舟“此地岂是你能来的地方！速回浣花去！”

然而，萧秋媃并未被他吓退

她向前一步，目光紧紧锁住他试图闪躲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又带着颤音，开始拆穿他精心构筑了五年的谎言

萧秋媃“你不让我来，是怕我知道什么？是怕我知道你每月所谓的‘离帮’，其实是进宫来饮下这穿肠毒药？是怕我知道你故作冷漠、屡屡驱赶，是担心江湖仇家会因你的在意而对我下手？是怕我知道你身中剧毒，不知还能护我几时，所以宁愿让我恨你，也要逼我离开这龙潭虎穴？！”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李沉舟心上那片早已摇摇欲坠的冰墙上

他脸色愈发苍白，嘴唇紧抿，想要否认，却发现所有的言语在此刻她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前，都变得苍白无力

他只能狼狈地偏过头去，避开她那仿佛能灼伤人的视线，胸腔里充斥着巨大的自责与一种被看穿所有伪装后的难堪

看着他沉默的侧脸，那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抖的肩膀，萧秋媃积蓄了五年的委屈、担忧、以及此刻汹涌澎湃的心疼，终于化作滚烫的泪水，决堤而下

她不再质问，而是几步走到他面前，不顾一切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他那只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

这一次，李沉舟没有像过去那样立刻甩开

他的僵硬，他的沉默，都成了默认。萧秋媃仰起满是泪痕的脸，泣不成声地哀求道

萧秋媃“夫君……沉舟……我求求你，不要再一个人扛着了好不好？不要再把我蒙在鼓里，推开我了……你能不能……能不能也让我知道你的苦，你的痛？让我像师容姐姐一样，陪在你身边，好不好？我不怕死，我什么都不怕……我真的不怕……”

她的泪水滴落在他冰冷的手背上，烫得他心尖发颤。她哽咽着，说出了心底最深的恐惧

萧秋媃“我怕的……从来都只是你的冷漠，是你的视而不见，是你把我隔绝在你的世界之外……”

李沉舟僵硬地站在原地，感受着手中传来的、她指尖的微凉和不住的颤抖，听着她泣血般的哀求，看着她泪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心疼与坚定，他感觉自己构筑了五年的、坚不可摧的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碎成了齑粉

是啊，他输了

从她不顾一切闯入这深宫，用那样一双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一败涂地

这五年来，每一次他对她冷言冷语，每一次他看着她黯然离去的背影，他何尝不是心如刀割？

他何尝不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告诉她一切都不是她看到的那样？可是那沉重的枷锁，那对未来的恐惧，像毒蛇般缠绕着他，让他不敢，也不能

而此刻，看着她知晓一切后，不是怨恨，不是逃离，而是带着满眼泪水，握着他的手，告诉他她不怕死，只怕他的冷漠……他还能如何继续伪装下去？

他终究……还是无法再对她狠下心肠

李沉舟的眼角难以抑制地泛起了红晕，胸腔内五味杂陈，翻涌着巨大的酸楚、释然、以及深沉的愧疚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那层万年寒冰仿佛消融，只剩下一片汹涌的、无法再掩饰的痛楚与柔情

他低下头，目光深深烙在萧秋媃泪湿的脸上，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压抑了五年、沉重无比的两个字，终于冲破了所有枷锁，带着沙哑的颤音，逸出唇畔

李沉舟“秋媃……对不起。”

养心殿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弥漫在两人之间的沉重与释然交织的气息

李沉舟与萧秋媃并肩坐在一侧的椅子上，方才那激烈的情绪碰撞过后，留下的是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以及亟待填补的五年空白

李沉舟不再有任何隐瞒。他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缓缓流淌，如同在剥开一层层结痂的伤口，将那些深埋于心底、从不曾对人言说的过往与苦衷，尽数袒露在萧秋媃面前

从他身为先皇嫡子却因天生白发被疑非亲生，母族厌弃，父皇冷漠，在那吃人的深宫中如何艰难求生；到被逐出皇宫，又被当今圣上李寰以慢性毒药控制，每月承受蚀骨之痛；再到他如何在江湖中建立起权力帮，于腥风血雨中挣扎，结仇无数……他诉说着那份根植于骨髓的孤独与戒备，诉说着这世间给予他的冰冷，是如何一点点冻结了他感知温暖、表达爱意的能力

萧秋媃静静的听着心下想着，自己的三哥与李沉舟容貌酷似，却拥有着他从未得到过的父母疼爱、兄妹情深的幸运儿

命运是如此不公，给了他们相似的容颜，却赋予了截然不同的人生底色。一个在阳光下肆意生长，一个在寒冰中踽踽独行

萧秋媃自始至终没有打断他。她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清澈的眼眸，随着他的讲述，一点点蓄满了泪水，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或鄙夷，只有满得几乎要溢出来的、纯粹的心疼

原来，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并非天性凉薄，而是这世间给予他的，只有寒冷，他早已忘了如何去爱，甚至不敢去拥有温暖，怕那温暖如同镜花水月，转瞬即逝，徒留更深的冰寒

晶莹的泪珠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悄然滑落。她伸出微颤的手，轻轻握住了李沉舟那只曾无数次推开她、此刻却冰凉而骨节分明的手，然后将他的手背，温柔地贴在了自己泪湿的脸颊上

这是一个无声的接纳，一个跨越了五年误解与伤害的抚慰

掌心传来她脸颊的温度和湿润的泪意，李沉舟的心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重重撞了一下

这一次，他没有再像过去那样猛地抽回手，筑起心墙

他任由她握着，甚至，他抬起了另一只手，带着几分迟疑，最终无比轻柔地抚上了她的脸颊，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拭去那不断滚落的泪珠

他的目光深深烙在她脸上，那总是冰封般的眼底，此刻翻涌着滔天的愧疚与痛楚，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李沉舟“对不起……秋媃……对不起……是我不好……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对不起……”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仿佛要将这五年来欠下的所有歉意，在这一刻尽数弥补

萧秋媃用力地摇着头，泪水却流得更凶。她不是来听道歉的，她是来要一个未来

萧秋媃“不要再推开我了……沉舟，答应我，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再把我推开了，好不好？”

她仰着脸，泪眼婆娑地恳求，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

李沉舟“好。”

李沉舟凝视着她的眼睛，终于给出了那个迟到了五年的承诺，清晰而郑重

李沉舟“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会推开你了。”

这句话如同打开了某个闸门，萧秋媃压抑的情感彻底决堤

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却没有站立，而是顺势蹲跪在李沉舟的面前，像一个在外面受了无尽委屈、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伸出双臂紧紧环抱住他的腰身，将侧脸深深埋进他的怀中，仿佛要从中汲取那份缺失了太久的安全感与温暖

李沉舟的身体先是微微一僵，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暖流交织着涌遍全身

他垂下眼眸，看着怀中这具微微颤抖、全心依赖着他的身躯，那冰封了数十年的心湖，终于裂开了坚实的冰层，露出了底下温热的、涌动着的情感

他缓缓抬起手臂，不再是迟疑的试探，而是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珍重，将她娇小的身躯紧紧、紧紧地拥入自己怀中

他的下颌轻轻抵在她的发顶，鼻尖萦绕着她发间淡淡的清香。一只手在她背后轻柔地拍抚着，另一只手则充满爱怜地、一遍遍抚摸着她如绸缎般顺滑的发丝

在他那双惯常冷冽、此刻却微微泛红的眼眸深处，那层坚冰彻底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几乎陌生的柔软情绪，如同冰雪初融后渗出的第一缕春水，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名为“爱意”的微光

殿内寂静无声，唯有彼此的心跳与呼吸交织，诉说着跨越误解与伤痛后，终于迎来的靠近与安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