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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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是这座城市冬日的常客。
细密、安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洁净感,覆盖着灰蒙蒙的楼宇和光秃的枝桠。
下雪时的清晨
天光是一种被厚云滤过的,近乎透明的灰白。
闹钟在六点整精准的发出嗡鸣。
宁祈安睁开眼,卧室里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暖意,隔绝了窗外尚未苏醒的凛冽。
穿衣镜映出少年挺拔的身形,校服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保姆提前熨过的。
早餐桌上只有他一人。长条餐桌光洁冰冷,映着头顶吊灯过于明亮的光。
母亲宁静姝坐在另一端,面前是一杯黑咖啡和一份摊开的英文报纸。
宁静姝抬起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带着惯有的审视:
“昨晚的钢琴练习曲,左手不够流畅”
她的声音不高,清晰、稳定。
然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宁祈安握着牛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杯壁上凝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他垂眼,低声应道:
“知道了,妈”
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父亲宁远航的名字偶尔出现在国际新闻的滚动条里,遥远得如同另一个星系的存在。
宁祁安的父亲是一名外交官。
这个家很大,也很静,静得能听见,打雷,下雨...
还有心跳声。
他习惯性地将心头那点沉甸甸的东西,压得更深,更深。
学校的一天是精确复制的模板。
听课、笔记、解题、偶尔被老师点名示范。
因为他是“宁祈安”
一个被标注了“天才”符号的存在,意味着理所当然的优秀,也意味着一种无形的、将他与他人区隔开的屏障。
他礼貌回应每一个问题,眼神却疏离,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世界。
课间。
“铁哥们”陈舒航风风火火地撞进他的座位区域,带来一阵喧闹的风:
“老宁!下午老地方?我们去play~羽毛球!”
宁祈安点点头。
又一个身影跟了过来,声音清亮带着点跳跃的节奏
“陈爽(舒航)!昨天那本漫画……”
话音在看清宁祈安时,像被按了暂停键,戛然而止。
余霜絮。
她像是自带一团小小的、活跃的光晕,脸上挂着笑,眼睛弯弯的,即使在灰蒙蒙的天气,在教室里的“死亡暖光灯”下也显得格外明亮。
宁祈安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一个模糊的印象——
总是笑着的,似乎和谁都能说上话的同班女生。
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低头继续演算数学题。
余霜絮眼底飞快掠过一丝什么,快得像错觉,随即又扬起更灿烂的笑容,继续和陈舒航叽叽喳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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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天空又开始飘雪。
细小的、干燥的雪粒,起初若有似无,渐渐织成一片朦胧的纱幕。
学校附近那个熟悉的露天羽毛球场,灯光早早亮起,在飘舞的雪花中切割出一方光域。
宁祈安脱下厚外套,露出里面的运动服。
他的预备动作优雅又标准,丝毫不拖泥带水。
白色的羽毛球在灯光下划出迅疾的弧线,他步伐精准,每一次挥拍都带着干净利落的力道,击球声在清冷的空气里格外清脆,像一种沉默的表达。
额角渗出细密的汗,融化了落在上面的细小雪粒,呼吸间带出团团白气,这是他少有的、能清晰感知到身体存在的时刻。
没和陈舒航打几个回合,一个扣杀让球斜飞去了隔壁张译和马腾跃那局球和这局球的分界处。
陈舒航喊了一声:
“诶——那边!”
球正巧落在那白色棉衣女生脚边。
她反应极快,弯腰利落地抄起球,手肘一扬,竟是一个漂亮的小角度精准斜抛,白羽球头直接越过网,朝宁祈安他们这边“嗖”地飞了回来。
“漂亮啊!这么牛呢!”
“那必须的,要不然枉费我苦练那些天”
女生已经笑着小跑了几步凑近网这边,鼻尖冻得微红,眼睛却很亮,跳跃着细碎的灯光,像映着落雪的深潭,活泼泼的。
“你们接着打!我在旁边看着。”
后来,余霜絮也打了几局。
和陈舒航打的,宁祈安在旁边休息看着。
余霜絮跳跃时像只不知疲倦的雀鸟,偶尔接住刁钻的杀球,陈舒航还没有做出什么反应的时候,她自己会先小小地惊呼一声,眼睛瞬间亮起来,那种从骨子里溢出来的劲头——
某种陌生的、几乎有些过分的生命力,
在宁祈安习惯的轨道外围不羁地存在着。
几局过后,大家靠在围网边休息。
陈舒航推了一把身边正仰头看雪、鼻尖冻得通红的余霜絮,大大咧咧地冲宁祈安喊:“老宁!介绍一下啊,这余霜絮,咱们班同学!坐我旁边那个!你俩好像还没加过微信吧?来来来,扫一下扫一下!”
他挤眉弄眼,一副撮合热闹的样子。
雪花落在余霜絮长长的睫毛上,她下意识眨了眨眼,才看向宁祈安。
笑容温柔,带着点冬日里哈气般的暖意,伸出手臂,袖口露出一截冻得微红的手腕,打开手机屏幕,解锁。
“宁同学,你好”
屏幕光映着她的脸,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细碎的星光。
宁祈安拿出手机,他点开二维码,递过去。
指尖在冷空气里冻得有些僵,动作却依旧从容。
“宁祈安”
他报上名字,声音淡淡的,没什么重量。
余霜絮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操作,提示发送时,屏幕上跳出“N”的名字和一个知名大学图片头像的验证信息。她轻轻点了通过。嘴角的弧度似乎又加深了些。
宁祈安注意到她握着手机时,指关节因为用力微微泛白,很快又松开。
散场时,雪下得愈发从容。
一行人闹哄哄地走出场地,独属于少年人充满活力的喧嚣声,生命力,在此刻展露无余。
街道两旁的商铺亮起温暖的灯火,橱窗的光流淌在覆盖了一层薄雪的街道上,晕染开一片片朦胧的光晕,将冰冷的夜色烘托出奇异的温馨。
几人缓缓走向人群中。
“回家咯!”张译和马腾跃裹紧衣服,在岔路口挥手拐向一边。
“马腾跃他妈妈的车还在那里等着呢!”张译指了指不远处的小轿车。
“我俩先撤了!下次接着打!”马滕跃向这边挥手喊道。
陈舒航推着单车,大大咧咧的看了一眼表,然后说道:
“都9点了?!我还得赶我妈查岗呢先撤了!”
“你们两个人家里没人,不着急慢慢走啊!在下我先走一步~拜拜~”
陈舒航跨上单车走后。
喧嚣像退潮般骤然撤离,只剩他们两人和一地细雪。
余霜絮扯了扯围巾,很自然地跟上宁祈安的脚步。
路灯穿过纷扬的雪影,照亮她呼出的短短白汽。
宁祈安和余霜絮恰好一前一后走向同一个方向。
“我们,顺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