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一 『平泰』
初见公子时,最引我注意的是他那头短发。为何他会有一头短发?尚未及冠便已有需断发的志向了吗?
看着他倔强的神情,我甚至觉得王爷有些强人所难了。王爷虽年轻,但与公子并不相配,总觉得有些欲尝嫩豆腐之嫌。
王爷告诉我要好好看住他,每日按时借由暗卫来向他禀告公子一整日去过何处,说过什么话。除了关注公子的一举一动,还要注意他吃穿用度是否合宜,可曾提起过王爷来。
王爷说到此处恰似换了个人,略有羞怯态,倒教我觉得王爷也是那怀春的闺娘,在意起情郎的内心所想罢。
我带着王爷安排的任务落到公子院内。
起初只当他是被囚禁的金丝雀,可他却着实不如我所料的那般失却灵性。
他时而话痨地与我谈论这世界为何有阶级之分,为何一出生就要分个高低贵贱,人难道要沿袭先祖地位之差永远不能翻身,为何不能不将商人看低,也不视世族为至高主人。
“人人生而平等,人民才是世界的主人。平泰,我们得有志向!”公子说着,激动地伸出握拳的右手,姿势变得奇怪,可眼睛却亮得吓人。
“人人……生而平等……”我呢喃着,脑中萦绕着以前想也不敢想的话。我偷摸看着公子亮晶晶的眼瞳,公子这番话,教我有了异样的感觉。
于是我问他要有什么志向,他顿了顿说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哈哈哈——”
他时而也高冷地不说一句话,静静地坐在池边亭的栏杆上,不愿添衣,嘀嘀咕咕地念着什么“回班里”。我想班里应该就是他的家乡吧,这样短发的公子,果然来自未曾听闻的远方呢。
他的身上有很多秘密。
我像公子一样坐在池边,猜测公子所思所想,却毫无头绪。我见到五泊里的泊义,原来他也因为主子的事情烦恼。
此后我每每坐在池边,都会和泊义聊上一聊,这才知道,原来人前的风花雪月,也抵不过主子一句骂,一回冷落。我们这群伺候人的命,只凭主子地位高低和看重与否来定夺。
我又想起公子了。
有一次,公子还带我出了府,给我买下人难得的吃食,带我在枫阳四处逛,我还见到了公子的“发小”。公子那样随和,一点也没有主子气。
可是,公子也有倔强的时候。王爷喜他的不凡,给了他很多钱财,也放他一些自由。可他从未就此安心下来。我能感觉到,公子想离开王爷府。
这枫阳城虽好,却没有公子真正想要的。我好像也一样,只是被爹娘送来当家仆,见不得一个亲人,也隐隐向往院落之外的美好。我私心想着公子要走,可不可以也带我走……我也想去别处漂泊,找到随便何处,安个家落个户,为自己活一活。
我带着这样一个妄想又坐到了池边,却一个不注意,给泊义说漏了嘴。
我恳求他不要向王爷告状,不要令公子为难,他却告诉我他会帮助我。
泊义说他也会让其他兄弟一起想办法,我信得过他,可是仍旧担心他会假借我手去害了公子。我令他与我签了字条,他竟也照做不误。原来人的本性都是善良,我果然还是有些幸运的。
听暗卫说,王爷近日总去于府找于老爷的女儿,也没再向他打听汪公子的消息了。暗卫大哥也想偷懒罢,我俩就商量着不用老是再向王爷提公子了,也省得麻烦。
王爷不咋注意公子,倒也好。公子本就不甘屈就在这小小的院落里,要是就这样慢慢地被遗忘过去,哪天我就和公子一起逃出去,不知道有没有运气能到公子的家乡看看,那里一定满是桃花,是公子说的人人平等的地方。
我在远处望着公子,看公子在枫叶树下闲庭信步,看公子坐在池边发呆。
但是回来的时候他也着了风寒,脸蛋红彤彤的,眼睛都睁不开。
原来仙人也会生病呀。
枫城入了深秋,他身子薄,病还未愈,汤婆子是他唯一的暖源。
我也冻得够呛,上牙和下牙打架打得激烈。
可是啊,公子他,他却小心翼翼地把捂暖的汤婆子塞到我的怀里,他是那样关心我这个下等人。
我太感激公子了,他宁可自己冷也想给我一点暖意,我登时愧疚起来。
我本想的是公子何不服服软,却又知晓他不是那种人,咋可能跟我们一样说些讨好的话来。哪怕是我们底下的人饥一顿饱一顿,挨挨苦混口饭,也鲜少有这样委屈的感觉。
可公子合该端坐着,不受寒不折腰,公子是地位不凡的人啊。
我等呀等,竟然等到了常常来向我问询公子情况的那个人,他说他们打算带公子彻底离开汪府了。我内心既高兴又哀伤。离开后的公子会是自由身,可是一样会受苦。不过不打紧,我一定努力让公子少些苦头,生活和和乐乐。
我是没有那等运气了,也许这就是我的命。不过我这样小小的命,也能为了公子做点什么,已经知足了。
我仍记着公子说的话,可是公子,我觉得我的命是因着你才算一条命,我这个人,也是因着你才有活头。
过往的岁月混杂着鲜红的血,一一灌进汤婆子里头。我的眼睛也被染红,看不太清公子脸上的表情。
公子,你快走吧。别再回头。
节二『五泊』
我们五人的第二条命是王爷给的,他救下我们,给了我们“泊公子”的称号,让我们几个堂堂正正做人。
犹记我刚被王爷救下,眼神充满猩红,露出浑身的尖刺,所有人都想要把我除掉,可唯独王爷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屏退众人,跟我达成交易——他救我一命,从此我的命归他。
王爷的恩情我没齿难忘,遭人追杀的我,能活下来,王爷自然费了一番功夫。
起初,我甚至还疑惑,江湖人多,为何偏偏选了我这样一个棋子来布局。
直到我发现老二老三他们都是从生死局中过了一道的,才知晓,王爷就是要我们这等惜命却又豁得出去的亡命之徒来做事。
我全然地放宽心,学习处理府上事务,也逐渐折服在王爷爽飒迅捷的处事风度下。
王爷堪比全能,我们五人在王爷的带领下把日子过稳过顺了。却没成想王爷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竟然栽在一个半大小子身上。
那天,王爷莫名到霓裳院,咱几个还以为王爷开窍了,结果王爷竟然带回来一个叫“小棋”的小倌。了解了始末,才知道是王爷和这小子下棋打了平局,忙不迭带回府。
原来王爷是想要跟这个小公子下棋呀。
我歇口气,还以为王爷是被那小子迷了心窍,想把人拐回府养着。那公子虽然面相还成,但是个卖艺不卖|身的,王爷要是想留下,兴许还得落下不好的名声。
奉王爷的命,老二和老三还去霓裳院打探消息,却查不出点什么。直到后来我整理王爷府的买卖事务,才从别处听得些许那个小子的事儿。
我却因此得知了他略微无辜的来历。
唉,王爷果然是对他动情了吧。
要是他是对女子动心,我们哥几个还能出出招或者给王爷撑撑场面。可是男子的话,既不能得名分,也无子嗣取富贵荣华。王爷还是强求的,怎么看那孩子怎么可怜。
老二告诉我,王爷对那孩子愈发上心。要想让王爷放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那孩子自己个儿消失。
于是我喊留守王府的老二常去那孩子的院里跟他的小厮唠唠,却没成想泊义这臭小子也暗自恍了神。他一介粗人,竟想和那小厮交心。我更加觉得那孩子得赶快走,最好是带着他的人离开枫阳。
我泊仁这辈子佩服的人里,王爷顶头!
而五泊,只许是他的裙下之臣。
泊智和泊信知晓了泊义的痴念,也决心和我一道送走他们。我本思量和于家通气,可王爷也时常走动,我担心被他误会,也就歇了心思。
泊智道:“不妨来步妙棋。”
泊信经由黑市找到了小家伙们,我们五泊暗中和一个叫臣秋水的小子合作——他们能实现我们的目的,而我们能够推波助澜,否则他们甚至无法出现在王爷的辖域内。
在约定的当天,我们给他们提供了我们五泊的装束,方便他们潜入南门的牢房。
而另外一伙人则在我们的刻意放行下,潜入了汪府。
这群小子里,虽然有个身手不错,可在我和泊义那还过不了关。
我期待着他们带来好消息,正如我所想的,双赢局面。
可是,事情出乎我们的预料,一场大火毁掉了王爷的书房,让原定计划都乱了套。为了保证王爷的怒火能小些,我仍旧下令让泊义派出追兵。
苍天在上,我只要王爷离开那个男孩,重归俊朗威武。
我泊仁受王爷相救后一向温和守矩,就让我放纵一回,只消这一次,王爷就能重新成为王爷。
王爷,倘若你能明白……
节三 『外乡人』
我不知道我如何到泉朝的。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浑身疼得爆炸,就是车轱辘撵过也没这么疼。
扶着脑袋勉强把自己的视线摆正,我才有机会感知四周。
入眼是一片葱郁,深绿浅绿驳杂了光影,几处光斑照耀在亘古的佛像,显露出庄严和肃穆的表情。此处久久无人踏足,零星的草木蔓延上石墙,从缝隙中吐出几片嫩芽,宣示着从人类手中夺下的主权。
空中弥漫着静谧的气息,一点点尘埃飞舞跳跃,再逐渐平息。
粗略看来,我身在一处破庙,衣衫褴褛,大概是穿成了个和尚。
和尚和尚,可我头发尚在,虽然脸色蜡黄像是受了许多苦,可是从衣领处向内看去,却没有几分风吹日晒的痕迹。
哎呀呀,我八成是伪装的,那我只要上了街就一定有人认识我,指不定我是哪家的。
打量屋外天色,日影渐消,我也不识路,只好在这破庙再躺一晚。
入梦后,我便忆起在这个世界的种种过往。
我本名乌珩,是江湖出了名的“乌鸦”一族的现任家主。乌家知无不尽,眼线无处不在,以收取高额费用出售和置换信息为生,因而是江湖人人趋之若鹜却也深恶痛绝的二道贩子。
然而树大招风,在我就任不到两年,掌权还未稳固的时候,乌家被某个名不见经传的组织背刺,屹立百年的家族顷刻分崩离析、化为乌有。
而我,也被迫逃亡,风餐露宿几天,来到这破庙歇息,等待乌家内部重新洗牌。
我觉得这很荒谬,这毕竟是架空的朝代、虚构的江湖。我可没心思蛰伏多年,去让乌家重登辉煌。
我一普普通通上班族,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中能活下来,就谢天谢地了。
凭借原身拥有的背景以及我的聪明才智,去卖个脑力,混口饭吃也不错。
只是,我该上哪儿去找找这口饭呢?
肚子一阵雷鸣,摸摸身上也只掏出来一个破了口的布袋。难不成我顶天立地好男儿如今就要栽在这了?!
馒头包子是吃不着了,我只能弄些浆果勉强果腹。好在这破庙后头还有一条细流,取点水来洁面止渴还是够的。
人生地不熟,又没得盘缠,我只能继续待在这破庙中,对着最值钱的佛像道我那无处诉说的悲哀。
可上天不好教我受苦,时来运转,我捡到个孩童,灰头土脸的,但全身上下都透着落难贵公子的气质,还有一个写着“陨”的玉牌。凭借记忆,我估摸着他就是新帝的远方堂弟,不咋被重视因而在新帝继位给忘了除掉的闲散户,汪池陨。
我照料他整整一月,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这一月,我逛遍了半座山,也寻到一处可以出去的路,就等带着这小屁孩下山,好好报答我。
我猜他也就三四岁的样子,话都说不利索,一醒来就皱巴着大眼找妈妈,明明饿得脸都凹下去哭也能哭个震山。真是怕了他了。
山下就是枫阳城,城和山不过几十里地。等汪池陨能上路了,我带着他一路向南,脚都要起火,旧伤都要复发,总算是到了城北。
带着这么个不安生的玩意,我到哪儿都得算颠沛流离。
后来嘛就是老套路,他被忠信之人保全,就待在枫阳安居一隅,我留在他身边做明面的管家,一直照顾他整整十年。我二十岁的美好年华就这么浪费在一个小屁孩身上,成了三十的大叔。
虽然锦衣玉食过得挺好,也能卖卖脑力帮他和那群人暗中策划谋反,可是就在汪池陨十四岁生日那天晚上,他偷喝了我酿的珍藏,摇摇晃晃地撞进我的房门。
“乌珩……乌珩……”汪池陨口齿不清地喊着我的名字,脸蛋红扑扑地像要烧着了。
我寻思他屁大孩子就敢喝酒,还有什么不敢干的。结果他笨拙地把牙磕在我的嘴角,津液沾湿了我半张脸。手也不咋安分,如蛇一般四处游窜,让我在他面前缴了械。之后他醉得不省人事,我裹紧自己。
好在只是那一晚,我便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可是他越来越难懂,不再讨喜,还总莫名其妙地往我屋里送东西。虽然以前也送吧,但是都没那么离谱,他居然送我手镯衣裳这些女子喜欢的玩意。我只以为汪池陨是许久没沾女孩子,错把父子情谊作了欢喜,一再拒绝他,让他别往外屋头送东西了,影响不好,他还大发雷霆把我赶出去,关在偏院。
最终我用竹片给他递了个信,他送了我他的玉牌,就是那个“陨”字的牌牌。
他道:“你既是乌家人,不该在江湖出现,就好好待在这。”
兜兜转转又过了两年,我未曾踏出偏院一步,他也未曾来一回,真是好忍。我站在后院赏葱茏景象,恍惚间忆起那个破庙。
我本就是一缕孤魂,两世光阴已让我体味百态。汪池陨爱我也好,厌我也罢。我就想能自由自在地走一遭山水,不被限制。
我是乌家人又如何,我要跑路!
逃跑的时候时光过得很快,眨眼间我就实现了从偏院到破庙再到牢房的“瞬移”。
汪池陨,你小子有种就一直关着我!我迟早会跑路!
“我吗?我算是外乡人吧。”
“真巧,我也是外乡人。”
终于,我找到了机会,等待那么久,终于又见到了熟悉的短发。
之后发生的事我就不再赘述了。
现在的我,只愿远离是非纷扰,离枫阳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