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讨厌父皇，也很怕父皇。
因为父皇总是欺负母妃，使得母妃也不喜欢我。
母妃甚至还给我取名叫栖野，就好像象征着我是她不管不顾的“野孩子”一样。
别的兄弟姐妹都有自己的母妃陪伴，只有我由盼春嬷嬷照顾，
我又是父皇的第十一个孩子，因此，有的皇兄皇姐嘲笑我，
说我有母妃生，没有母妃养，唤我野十一。
甚至，我还断断续续从他们口中听说，
母妃原是与谢将军成亲的，
但在成亲当晚，父皇醉酒误入新房，与母妃圆房，
这才将母妃带入宫中封妃。
为了弥补谢家，
当时的谢小将军，第二日便成为了中央将军。
而父皇从此也极少踏入后宫，日日留宿青鸾殿，
与此同时，父皇下令，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准靠近青鸾殿，
我知道，这叫“金屋藏娇”，
因此，不少后宫的娘娘以及皇兄皇姐都暗地里称呼母妃为“狐狸精”，
我猜多半是真的，但又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为此我没少与他们扭打在一起，
冲上去一边捶打着他们，一边哭喊着，
“不许你们编排我母妃！”
这时他们就会叫道，“来人呐！野十一又发疯打人啦！”
为此我也没少被其他宫娘娘责罚，
我很难过，但打心底说，我不怨他们嘲笑我，
我怨父皇，因为父皇才是罪魁祸首。
从我记事起，就看到父皇对母妃喜怒无常，
喜的时候，流水般的赏赐进入母妃的宫殿，
怒的时候，又经常能听到青鸾殿传来母妃阵阵的惨叫，
我很懦弱，往往这时候就只敢躲在宫殿侧门外的柳树后面偷偷哭泣，
我越发的害怕父皇了，也越发的讨厌的父皇了……
蹲守多日，我终于抓到了为数不多的机会，
趁着父皇上朝离开，
我拜托盼春嬷嬷帮我把守站岗，
自己则找准时机，偷溜到观察已久的青鸾殿侧门，
顺着侧门旁边的柳树荫小道，进入宫殿，
我看见母妃被锁链锁在床头，丝缎绑着双手，
脸色惨白，脑袋无力垂下，身上不满红痕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我心疼极了，忙去打水为母妃擦洗。
但她始终闭着眼睛，哑着嗓子道，
“不必，我不想见到你，你回去吧。”
我再也受不了母妃的冷眼相待，一把扑进母妃怀中，
向她诉说着，这么多年来，
被皇兄皇姐笑话，我被叫野十一，我与他们打架，我被罚饿肚子，我被罚抄书，我被罚跪，我被罚掌嘴……
并告诉她，我是多么爱她，多么想要帮她脱离苦海，多么受不了她的冷眼相待，
母妃睫毛轻颤，似是终于愿意睁开眼睛看看我，
她想要为我擦泪，但是双手却被紧紧束缚，母妃也哭了……
这一瞬间我坚定的相信，母妃是爱我的。
“小野，你爱母妃，就离开母妃，不要让母妃成为你的拖累，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公主殿下，皇上下朝朝这边来了，我们该走了！”门外传来盼嬷嬷焦急的声音。
“为什么！我不想看着母妃受苦，我想帮母妃！我带你走！”
我急忙用桌子旁边的砚台，敲打锁着母妃的铁链。
“盼春，带走她！”母妃下了我最害怕的逐客令，
“公主快走！我们先自保要紧！打草惊蛇就不好了！”盼春嬷嬷急忙跑进来拉我，
临走前，我看到母妃的口型好像在说：
“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自那之后，父皇好像知道了我去偷偷看望母妃，也好像终于知道了我对母妃的拳拳之心，
他让我每日去母妃的宫殿请安，
可母妃却始终不愿见我，
我想，那我就做想做的事，成为想成为的人，
给母妃最大的帮助。
我不再被他们激怒，
我只专心读书，渴望从中能找到解救母妃之法，
闲暇时刻便亲手做一些小玩意儿送到青鸾殿，以此来慰藉母妃。
逐渐地，我发现自己很有兴趣，也很擅长学习医术，因此经常跟在太医令“尾巴”后面，想跟着他多学一些，
这时宫里的皇兄皇姐就又会说：“野十一转性啦！不发疯咬人啦，学医去啦！”
我想，如果我能多学一些医术，或许就可以帮助母妃好受一点，也可以帮助更多有需要的人。
……
夏日的天气最是善变，多读了会医学典籍，转眼间头顶就已阴云密布，
盼春嬷嬷先行回宫取伞接我，
我站在檐下等候，趁此间隙，想要雕刻一只玉兔子，
母妃名“绾月”，如天上月一般皎洁明亮，但又清冷孤寂，那我就雕一只玉兔来时时刻刻陪在母妃身边。
“微臣参见公主殿下”，请安声将我的思绪拉回，
眼前人身着武官官服，雄姿英发，如琼枝玉树般挺立，朗目疏眉，似寒星入鬓之俊逸。
我不禁愣怔了，这样意气风发的大将军，真的和母妃有那样的过往吗？
我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又如何说，
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
“谢将军不必多礼。”
“适才陛下宣臣入宫议事，回府路上得遇公主，微臣巧带伞盖，可护驾公主一程”。
轰隆！雷声适时想起，大雨瓢泼而来，
“如此便多谢将军！”
在回宫的路上，我一直在反复思忖着是否问谢将军个一清二白，
轰隆！又是一声雷鸣，
我不禁攥紧了手中的玉兔，
我想，今日能偶遇谢将军，应是一个机会，我不能放弃救母妃的任何一个机会。
“谢将军，你和我母妃是他们说的那样吗？”
“公主殿下，微臣…”
我听出了谢将军口中的犹豫，霎时激动了起来，
“谢将军，我已经快要及笄了，我想我能帮助母妃了，有些事也不该瞒我了！”
谢将军沉默了一瞬——
“…是！”
……
天不放晴，雨虽停了，但连日阴云密布，
远远地只见孙公公和御前侍卫留在青鸾殿外侍候，
还未走进，殿内的声音便逐渐分明，
“绾月，该喝药了。”
咣当！
男人缓缓叹了一口气，声音中似乎带着许多无奈，
“你看，你的身子越来越虚弱了，离了朕的药，怎么活？”
“虚伪…”
“哦？这是？这玉兔子做的当真生动，又是十一送来的？她倒是比你懂事。”
“放我走，萧御！”
“绾月，这句话你已说了多少年？你走了，朕怎么办？”
“……你让我感到无比恶心。”
“好生歇息，朕明日下朝来看你。”
目送父皇一行人走远，我才敢进入殿内，
幸运的是，母妃最近没有被锁着，
我望了望四周确定没有人才敢低声道，
“母妃，我找到了办法助你离开！”
“小野，快回去！”
“母妃，”我从怀里掏出一只钥匙按在母妃手中，“这是可以打开暗门的钥匙，太医院往东的树林，一直往里走，谢将军会接应。”
“小野…”母妃眼中带着不可置信，声音颤抖着，
“母妃，你听儿臣说，”一想到解救母妃近在眼前，不禁郑重了起来。
“过几日就是中秋宴，届时阖宫都会参与，那日也是雨天，我们趁机离开，一起逃到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
……
夜色映月，金桂的甜香还在紫宸殿外徘徊，宫灯就已次第亮起，中秋夜宴便在这馥郁中徐徐开展，
满殿的烛火跳跃着，将各宫娘娘的宝珠金钗和锦衣玉缎照得流光溢彩，
丝竹声里混着银铃般的笑语，一片歌舞升平。
我坐在宴席最末端，心不在焉的回忆着已经规划过无数次的逃跑路线，
“十一皇妹，”
抬头，只见太子萧执衡步履沉稳，在我席前站定，
身着玄色蟒袍，金冠束发下，是冷峻孤傲的面庞，线条干净流畅，如名匠鬼斧神工之作，
身体微微前倾，手执酒樽，向前举起，
薄唇虽是笑着，但那一双凤眸，却如寒潭一般，深不见底，
“值此良辰佳节，皇兄敬你一杯，愿皇妹喜乐无忧，岁岁安然！”
“多谢皇兄，小妹亦祝皇兄，身体康泰，社稷永安。”
叮，两樽碰撞时，两手也无意相碰，只觉他的手热得发烫，“皇妹…”
正当我不知所措，想尽快脱身时，
呼，穿堂风卷着落叶掠过殿门前，风声里裹着呜呜的哨音，
机会终于来了！
我故作头晕状，“皇兄，皇妹身体顿感不适，恐是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
前脚刚踏入青鸾殿，豆大的雨点就打了下来，
我和母妃换上提前准备好的宫女服，带着盼春嬷嬷，一同混入回宫取伞的宫女中，朝着规划好的路线走去，
还未行至太医院，就听到身后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我们浑身僵硬，故作淡定，不敢回头，把自己伪装成送伞的宫女，继续往前，
“天气不好，云贵妃和十一公主就不要在外散步了，以免着凉。”
是父皇！
一瞬间血液仿佛在逆流，盼春嬷嬷向我们眼神示意，
自己却回过头，向父皇走去，
“奴婢参见陛下，适才宴上十一公主不胜酒力，在其殿内歇息，派奴婢来太医院抓些醒酒药，许是陛下看错了。”
砰！身后传来倒地声。
“欺君之奴，留你何用？”
下一秒我就从后面被按倒在地，身后的力道大得惊人，一点挣脱不得，
抬头看见的是挨了一脚趴在地上淋着大雨的盼春嬷嬷，
以及气极反笑的父皇，和身后整齐排列的禁卫军…
“呵，云贵妃，带着公主出来散散步就该回去了，这是要去哪儿啊？怎么还教手下的奴婢欺君呢？”父皇声音冷的像是淬了冰一般，冻的人发颤。
父皇一把揽过母妃，并从她身上摸出了暗门钥匙，
“朕记得，这把钥匙的门连通着太医院…”父皇的语调拉的很长，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萧御！这与他人无关！”母妃连忙出声打断父皇的话，怕极了他下一句就会牵连到太医院。
“即日起，将公主禁足于其瑶光殿，无诏不得出，
其宫女，打入大牢，受拶刑，严审，
太医令，杖毙。”
“不要父皇！不关他们的事，他们毫不知情！不要！”我用尽了力气想要挣脱身后桎梏，
可父皇一点余光都没有留给我，目光死死的锁着母妃，“拖下去！”
我的哭喊声被捂在了嘴里，被拖下去前，我想要回头看一眼母妃，就看一眼，可身后的禁卫军如铁闸一般押住了我，动弹不得……
我只听见母妃歇斯底里喊着——
“萧御！你不得好死！”
……
我被禁足在了瑶光殿，全身麻木，
我恨，恨自己没能救出母妃，恨自己连累了盼春嬷嬷和太医令师父，恨自己无法保护身边之人！
我恨，恨父皇不择手段困住母妃，恨父皇心狠手辣惩罚别人，恨我身上流着和父皇一样残忍的鲜血！
回来后我就发起了烧，中途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来看过我几次，但我看不清是谁，也没有力气去看清，
我人在殿浑浑噩噩的过了几旬，但心却早已飘向太医令师父的家人，飘向大牢里的盼春嬷嬷，飘向再次被父皇囚禁的母妃……
直到太子萧执衡来探望我，我才知道母妃这段时间精神状态很不好，变得非常嗜睡，
父皇为此非常担心，往青鸾殿跑的更勤了，
我担心极了，跪下求萧执衡想想办法让我
见母妃一面，
他低头思量了半晌，终是点头答应了。
再次见到母妃，母妃正伏在案前写写画画，可她手抖得连笔都握不住，仍坚持想要写出些什么来，
我走近才看到，母妃目光无神，整个人形容枯槁，身形消瘦，
“母妃！”我心中涌出无限酸楚，一抱住了母妃，
母妃缓慢抬头，盯着我看了半晌，才认出我来，“小野，你怎么来啦？”
我为母妃一把脉才知道，她的气血已经亏空，全凭药在吊着……
“皇上驾到！”
父皇来了！
我连忙藏在了屏风后，
“朕今儿个听说，绾月精神不错？”
“……”
“绾月，你看，你离不开朕的。”父皇坐在母妃旁边，细细抚摸着母妃枯瘦的手腕，像是在欣赏一件绝世珍宝，
“萧御，这么多年，你还是如此的虚伪至极。”母妃笑了，笑得咳出了血，
我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回去后，我就继续勤读医书，并根据母妃的病症，和以前太医令师父教我的，学着给母妃做药膳，
这天夜里，我找到了机会，在守卫换班之际，带上装着药膳的食盒，溜进了青鸾殿，
只见母妃蜷缩在榻上，面色苍白，呼吸微弱，
“母妃…”
“小野…”母妃缓缓睁开了眼，无神的目光努力的聚焦着，
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一般，想要看清我，记住我，
“走，小野…别回头，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快走…”
“母妃！”我一把扑进母妃怀中，她的身体却逐渐冰凉。
吱呀，殿门被推开，
父皇站在月光下，身后跟着持剑的侍卫，
我顾不得看清父皇脸上褪尽的血色，也顾不得害怕他眼底翻涌的墨色，
只想和母妃多待一会儿，就一会儿……
“把十一公主带下去，关入大牢，别让她靠近这里。”父皇的声音很平静，
“不要！”侍卫将我拖走时，我拼了命地挣扎，“你这个疯子！你害死了我母妃！我恨你！你不配得到她的爱！”
母妃走了，在霜降这一天，
清冷孤寂的月亮，终是没能熬过渐冷的天气，
痴心又偏执的帝王也没能留住她……
下葬这天，我想最后再去送一送母妃，可没能如愿，
我只能一边听着外面的丧钟声，一边抠着冰冷的石壁，血肉模糊也丝毫感受不到疼痛。
我在这里一遍遍回忆着我和母妃的时光，即使很少，但对我来说弥足珍贵……
不知过了多久，我眼前停留了一双绣着黄色云纹的乌皮靴，
是太子萧执衡来了，他把我接了出去，
出去后我才知道，父皇把母妃追封为了皇后，并以皇后的规格葬在了皇陵，
但我只觉得，他自以为的深情，虚伪至极！
有人说，母妃是病死的，这么多年，终是解脱了，
也有人说，父皇留不住人，母妃决然离父皇而去了，
还有人庆幸，说那个独占着皇帝专宠的狐狸精，终于走了，
只有我知道，母妃是被父皇的那一句句，“朕的江山不能没有你”活活困死的……
身后的丧钟早已停了，但在我心中好像敲了千千万万遍，眼前的寒风呜咽着穿过宫墙，穿过街道，仿佛在控诉着——
这座囚禁了母妃一生的囚笼，终究要困住很多，很多人……
《囚雀·上》完结
隐藏结局：1.萧御视角；2.苏绾月和谢应修的幸福生活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