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的香港,夏末的夜风裹挟着维多利亚港咸湿的水汽,吹拂过中环鳞次栉比的摩天楼宇。霓虹如流淌的熔金,将这座不夜城涂抹得光怪陆离,璀璨之下,是金融风暴后尚未散尽的硝烟与一种近乎癫狂的纸醉金迷。空气里浮动着金钱、欲望和一种紧绷的、濒临断裂的张力,像一根被拉扯到极限的丝弦。
一辆线条冷硬、通体漆黑的劳斯莱斯银刺,无声地滑过皇后大道中,宛如一具移动的、昂贵的棺材。车窗贴着最深的防窥膜,将内里与外面喧嚣迷离的世界彻底隔绝。车内,冷气开得十足,带着消毒水般的洁净感。
沈烬端坐在后座,脊背挺得笔直,如同最精密的尺规量过。她不过十六岁的年纪,身上却已不见半分少女应有的鲜活与懵懂。一袭剪裁极简的白色丝质连衣裙,衬得她肤色愈发冷白,却也像一件不合时宜的孝服。浓密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绾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双过分沉静的眼眸。那眼眸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映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流光溢彩,却激不起一丝涟漪。
她正从一场冗长而窒息的家族晚宴中脱身。席间,祖父沈崇山威严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叔伯们觥筹交错间的机锋暗藏,每一句问候,每一个微笑,都像精心计算的棋步,落在名为“继承人”的棋盘上。航运帝国的权柄冰冷而沉重,过早地压在她尚未完全长成的肩头。空气里弥漫着雪茄、昂贵香水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作呕的血亲算计的味道,直到此刻,似乎还顽固地附着在她的皮肤和鼻腔里。
司机阿忠是跟了沈家二十年的老人,沉默得像一块石头。车子平稳地驶向半山沈家那栋森严堡垒般的宅邸。沈烬微微侧过头,目光穿透深色的车窗,落在窗外那片令人眩晕的浮华之上。尖沙咀的霓虹招牌倒映在她深黑的瞳孔里,像一场无声燃烧的、与她无关的盛宴。一种深沉的疲惫,并非源于身体,而是源于灵魂深处对这一切的厌弃与疏离,缓缓地、无声地漫上来,几乎要将她溺毙。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仿佛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握住了车内冰冷的空气。
就在车子即将拐上通往半山更幽静区域的岔路时,前方不远处的海滨长廊上,一阵突如其来的骚动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打破了夜的沉闷节奏。
“喂!看那边!”
“哇!好大胆!”
“是不是拍戏啊?”
路人的惊呼和口哨声隐隐传来。
沈烬淡漠的视线下意识地被牵引过去。
只见长廊临海的栏杆上,一个纤细的身影正摇摇晃晃地站立着!海风猛烈地吹拂着她散开的乌黑长发和宽大的白色衬衫衣摆,猎猎作响,仿佛随时要将她卷入下方深沉的维港海水之中。那身影背对着街道,面朝大海,张开双臂,像一只试图拥抱风暴的海鸟。
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单薄却充满生命力的轮廓。她脚下,散落着几只空了的廉价啤酒罐,被风吹得滚动,发出空洞的声响。
司机阿忠下意识地踩了下刹车,车子微微一顿。
就在这时,栏杆上的身影仿佛感觉到了身后的注视,又或许只是醉意驱使下的随心所欲,她猛地转过了身!
刹那间,沈烬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清晰地映入了那张脸。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极其生动的脸庞。大概与自己同龄,或许更小一点。皮肤在夜色和酒精的作用下泛着诱人的绯红,饱满的唇瓣像浸了露水的蔷薇花瓣,微微张着,呼出带着酒气的、滚烫的气息。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即使在这样迷离恍惚的状态下,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像沉入海底的星辰被骤然打捞起,湿漉漉的,燃烧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野性的光芒。那光芒里混杂着醉意、叛逆、无拘无束的自由,还有一种沈烬从未在自己或周遭任何人身上见过的、原始的生命力。
少女似乎也看到了这辆停在路边的、格格不入的豪车,以及车内那双在黑暗中凝视她的眼睛。她非但没有害怕或退缩,反而迎着沈烬的目光,咧开嘴,露出一个极其灿烂、极其放肆的笑容。那笑容在夜色中绽开,带着一种天真又危险的诱惑力,像黑暗中骤然爆开的烟花,瞬间灼伤了沈烬习惯了黑暗的视网膜。
她甚至抬起一只手臂,遥遥地、挑衅般地朝着沈烬的车窗方向,挥了挥。手腕上一串廉价的彩色塑料珠子叮当作响,声音清脆又突兀。
“小姐?”阿忠透过后视镜,询问地看向沈烬,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担心这个疯癫的女孩会惹出什么事端,惊扰了自家小姐。
沈烬没有回答。她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那个栏杆上的身影上。心脏,在胸腔深处,毫无预兆地、重重地、钝击了一下。像一颗沉寂许久的石子,被投入了冰封的湖面,沉闷的回响在寂静中扩散开来,带来一种陌生而尖锐的悸动。
栏杆上的少女似乎觉得这无声的对峙还不够刺激,她摇摇晃晃地,试图在狭窄的栏杆上再做一个更危险的动作。然而,醉意终究影响了平衡。她脚下猛地一个趔趄,身体瞬间失去了重心,整个人向后仰倒!
“啊——!”周围响起一片惊恐的尖叫。
沈烬放在膝上的手,瞬间握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柔软的皮肉里,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
千钧一发之际,少女凭着惊人的本能和柔韧性,在身体几乎完全脱离栏杆的瞬间,猛地伸手抓住了冰冷的铁栏!纤细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个惊险的弧度,像一只折翼的鸟,重重地撞在栏杆外侧的水泥基座上。
“嘶……”她吃痛地抽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因疼痛而皱起的眉头和瞬间涌上生理性泪水的眼眸。那串廉价的塑料珠子在她挣扎时崩断了,彩色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滚落一地,有几颗甚至弹跳着滚到了劳斯莱斯的车轮边。
她狼狈地挂在栏杆外,一只脚悬空,另一只脚勉强勾住栏杆底部,白色的衬衫被粗糙的水泥刮破,露出底下同样擦伤的肌肤。刚才那不顾一切的光芒黯淡了,被疼痛和瞬间的后怕取代,湿漉漉的星眸里蒙上了一层狼狈的雾气。
几个路人慌忙跑过去想要帮忙。
沈烬紧绷的身体,在看到她抓住栏杆的那一刻,才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瞬。掌心的刺痛清晰地提醒着她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控。她缓缓松开紧握的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开车。”沈烬的声音响起,比车内的冷气更冰,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和心口的钝击从未发生。
阿忠立刻应声,黑色劳斯莱斯平稳地重新启动,绕过那小小的混乱现场,毫不犹豫地驶入通往半山的幽静道路,将维港的璀璨、喧嚣以及那个挂在栏杆上、狼狈又耀眼的少女,彻底抛在了身后越来越浓的夜色里。
车窗外,香江的夜色依旧如一块巨大而华美的沉璧,缓缓沉向更深的黑暗。沈烬靠在冰冷的真皮座椅上,重新闭上了眼睛。然而,视网膜上,那双湿漉漉的、燃烧着野性星芒的眼眸,和那个在夜风中放肆绽放、又瞬间破碎的笑容,却如同被烙铁灼刻,挥之不去。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痕迹,隐隐作痛,像一道新鲜的、隐秘的烙印。
维港的潮声,隔着厚重的车身,隐隐传来,如同某种遥远而沉重的叹息。这叹息,不知是为这座浮华之城,还是为那刚刚擦肩而过的、注定纠缠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