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心女子书院矗立在半山葱茏的绿意之中，哥特式的尖顶刺向灰蒙蒙的晨空，冰冷的石墙爬满深绿的常青藤，庄严而肃穆，像一座与世隔绝的修道院。空气中弥漫着修剪整齐的草坪气息、旧书纸张的霉味，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属于教会女校特有的、混合了消毒水和清规戒律的冰冷味道。
晨祷的钟声刚刚敲过最后一下悠长的尾音，余韵还在冰冷的石廊间回荡。穿着统一深蓝色及膝制服裙、白色短袜、黑色小皮鞋的女学生们，像一群被驯服的蓝鸟，安静而迅速地涌向各自的教室。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形成一种单调而压抑的回响，没有人高声喧哗，连低声交谈都带着谨慎的克制。
沈烬走在人群的边缘，脊背挺直，步伐精确得如同用尺子丈量过。深蓝色的制服穿在她身上，非但没有半分少女的活泼，反而更衬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峭与疏离。她怀里抱着几本厚重的原文书籍，封面包着素净的牛皮纸，边缘磨损得一丝不苟。阳光透过高大的彩色玻璃窗，在她身上投下斑斓的光影，却无法融化她眼底凝结的冰层。她是圣心的标杆——成绩永远第一，品行无可挑剔，是校长和修女嬷嬷们眼中“沈家教养”最完美的具象化体现。然而这份完美，像一件过于沉重的铠甲，将她与周围的一切隔开。
就在她即将踏入高年级班教室那扇沉重的橡木门时，训导主任陈修女略显急促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种打破常规的微澜：
“沈同学，请稍等。”
沈烬脚步一顿，转身，动作流畅而标准。她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迎上陈修女那张被黑色头巾包裹得只露出严厉嘴唇和法令纹深刻的脸庞。
“沈同学，”陈修女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沈烬，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沈家地位的忌惮，“这位是新转学来的温翎同学，从今天起，她将插入你们班。温同学初来乍到，对校规和环境尚不熟悉。校长特别交代，由你负责带领她熟悉校园，协助她尽快适应圣心的节奏和……规范。” 陈修女刻意在“规范”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目光随即转向站在她身侧的另一个人。
沈烬的目光，这才真正落到那个身影上。
心脏，毫无征兆地再次被那只无形的手攥紧，比昨夜维港边那一下更加清晰、更加用力。
是她。
那个昨夜在维港栏杆上摇摇欲坠，像一团失控的野火，最终狼狈挂在外墙的少女。
此刻，她穿着同样的圣心制服，深蓝色的裙子，白色的短袜。只是那身规整的制服穿在她身上，却透着一股格格不入的劲儿。裙摆似乎被她悄悄改短了寸许，堪堪卡在膝盖上方，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肌肤莹白的小腿。白色的短袜松垮地堆在纤细的脚踝处，一只袜口微微下滑。原本应该一丝不苟扣到领口的白色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随意地敞开着，露出一段线条优美的锁骨和一小片细腻的肌肤。浓密的黑发并未像其他学生那样梳成一丝不苟的马尾或发髻，而是随意地扎了个蓬松的歪辫子，几缕不听话的发丝俏皮地垂落在她光洁的额角和绯红的脸颊旁。
她背着书包，姿态却不像学生，倒像背着一件无关紧要的行囊。最刺眼的是，她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清晰可见几处新鲜的擦伤和淤青，边缘还泛着红，在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正是昨夜惊险留下的印记。
她的脸上没有了昨夜醉酒的绯红和放肆，但那双眼睛——沈烬再次与那双眼睛对上了。
湿漉漉的，像被海水洗过，眼尾微微下垂，带着一种天然的、不自知的慵懒与无辜感。然而眼底深处，那簇野性的星芒并未熄灭，只是被白日的光线稍稍掩盖，像藏在薄雾后的火焰。此刻，这双眼睛里没有半分初来乍到的怯懦或对训导主任的敬畏，反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好奇，甚至……一点点玩味，直勾勾地、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沈烬。
陈修女显然也注意到了温翎身上的不妥，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刻板的直线：“温同学，请注意你的仪容仪表！衬衫扣子扣好，袜子拉整齐！还有这些……”她的目光扫过温翎手臂上的伤痕，带着严厉的质疑，“怎么回事？”
温翎闻言，非但没有紧张，反而弯起那双漂亮的星眸，对着陈修女绽开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那笑容明媚得几乎晃眼，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陈修女早！这个啊？”她毫不在意地晃了晃手臂，仿佛展示的不是伤痕而是勋章，“昨晚回家路上太黑，不小心摔了一跤啦！下次我一定带手电筒！” 她的解释轻快又敷衍，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娇憨。
陈修女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显然对这种态度极度不满，但碍于某种原因（或许是校长交代过这位新生的背景有些特殊？），她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严厉地警告：“圣心不是普通学校！校规森严，绝不容许任何散漫和逾矩！沈同学，”她再次转向沈烬，语气不容置疑，“温同学就交给你了。务必让她明白，在这里，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是，陈修女。”沈烬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冰面落下的石子，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冰面下暗涌的湍流。
陈修女又严厉地瞪了温翎一眼，这才转身，黑袍在走廊冰冷的光线下划出一道肃杀的弧线，消失在走廊尽头。
橡木门前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而微妙。
只剩下沈烬和温翎。
温翎身上那点面对训导主任时伪装出的乖巧瞬间消失殆尽。她歪着头，目光更加肆无忌惮地在沈烬脸上逡巡，从她梳得一丝不乱的乌发，到光洁的额头，再到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眸，最后停留在沈烬微微抿着的、颜色偏淡的唇上。她的目光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和探索欲，像在打量一件新奇而有趣的物品。
沈烬被她看得极其不自在。从未有人敢这样直白地、长时间地注视她。那目光像带着温度的小刷子，扫过她习惯性冰封的领域，带来一种陌生的、令人烦躁的痒意。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是抱着书本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沈……烬？”温翎忽然开口，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她向前凑近一步，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某种廉价皂角香和少女特有清甜气息的味道，猝不及防地钻入沈烬的鼻腔，与她习惯的冷冽空气格格不入。
沈烬几不可察地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
温翎毫不在意，反而又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和了然，她微微眯起那双星眸，压低了一点声音，像在分享一个秘密：
“原来是你啊。”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锁住沈烬的眼睛，带着昨夜维港边那种熟悉的、近乎挑衅的直率，“喂，你昨天晚上……看到我了，对吧？在维港边上。” 她的语气不是疑问，而是笃定的陈述。
沈烬的心脏猛地一跳。
维港的夜风、霓虹、惊险的坠落、破碎的笑容、滚落的彩色珠子……所有被强行压下的画面，在这一刻被温翎轻飘飘的一句话瞬间勾起，清晰地冲击着她的感官。她甚至能感觉到掌心那已经淡去的月牙形掐痕，似乎在隐隐发热。
她迎视着温翎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有些僵硬的身影。那目光里没有丝毫尴尬或难堪，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一种“被我抓到了”的得意。
沈烬的嘴唇动了动，喉间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承认？否认？任何一种反应似乎都落入了对方无形的圈套。她习惯了掌控局面，习惯了用沉默和距离筑起高墙，却从未遇到过像温翎这样，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直接、莽撞、带着火焰般生命力撞过来的人。
她最终只是更紧地抿了抿唇，移开了视线，避开了那双过于灼人的星眸。目光落在温翎敞开的衬衫领口下，那截精致的锁骨和一小片细腻的肌肤上。昨夜她挂在栏杆外的狼狈与此刻眼前的鲜活，在沈烬脑中诡异地重叠。
“跟我进来。”沈烬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冷，也更干涩，仿佛这几个字是从冰层深处艰难凿出来的。她没有回答温翎的问题，径直转身，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橡木教室门。
门内，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射过来，带着好奇、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聚焦在门口这对气质迥异的组合身上。
温翎看着沈烬挺直却透着一丝僵硬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敞开的领口和手臂上的伤痕，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脸上那抹狡黠的笑意更深了。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猎物，非但没有因为沈烬的冷淡而退缩，反而兴致盎然地抬脚跟了进去，像一道不合时宜的、却无比耀眼的浮光，掠入了圣心这座森严冰冷的殿堂。
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打在温翎身上，在她脚边投下跳跃的光斑。沈烬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灼热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黏在自己背后，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的温度，固执地穿透了她习惯的冰冷外壳。
圣心的晨课钟声似乎还在远处回响，而沈烬心中那座冰封的堡垒，已然被这道突如其来的浮光，撞开了一道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裂痕。裂痕深处，昨夜维港边那点陌生的悸动，正悄然复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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