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心高年级班的橡木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走廊冰冷的回音,却关不住教室内几十道目光凝聚成的无形压力。空气里漂浮着粉笔灰、旧书本和青春期少女们隐秘的好奇心混合而成的独特气味。
沈烬目不斜视,径直走向教室最前排靠窗那个固定的位置——那是属于“完美标杆”的孤岛。她将怀中厚重的书籍轻轻放在光洁的桌面上,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灼热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光束,牢牢粘附在她的背脊上,穿透了制服深蓝色的布料,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不适的麻痒。
“温翎同学,你的座位在最后一排靠门的位置。”沈烬没有回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教室初起的细微骚动,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冰冷指示。
身后传来一声轻快的回应:“知道啦,沈同学!”那声音清脆,带着点拖长的尾音,像羽毛轻轻搔刮着耳膜。
沈烬坐下,脊背依旧挺直如尺。她翻开一本厚重的《经济学原理》,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英文铅字上,试图将昨夜维港的风、栏杆上的惊魂、以及此刻身后那个存在感极强的身影统统驱逐出脑海。书页冰冷光滑的触感是她熟悉的锚点。
然而,温翎走向座位的脚步声却异常清晰。不是其他女生那种轻巧谨慎的细碎步伐,而是带着一种随意的、甚至有点拖沓的节奏,鞋跟敲击在老旧木地板上,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像是不合时宜的鼓点,敲在圣心这座肃穆殿堂的心脏上。
她经过之处,低低的议论声如同被惊扰的蜂群,嗡地一下散开又聚拢。
“她手臂上……”
“裙子是不是太短了?”
“头发……”
“好像就是昨天……”
“嘘……”
那些细碎的声音如同芒刺,沈烬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书页的边缘被捏出一道细微的折痕。她强迫自己专注于书上的文字:“市场供需曲线……边际效用……”。可那些术语此刻变得无比枯燥,失去了往日的掌控感。
温翎似乎对这些目光和议论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她大喇喇地在最后一排那个空位上坐下,书包随意地往桌肚里一塞,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甚至舒服地伸了个小小的懒腰,宽大的衬衫袖子滑落,再次露出小臂上新鲜的擦伤和淤青,在教室明亮的日光灯下显得更加刺眼。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扫过那些或好奇或鄙夷的脸,最终,又落回了前排那个挺直而孤冷的背影上,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探究意味的弧度。
上午的课程是沉闷的英国文学史。头发花白、语调平板的史密斯夫人用催眠般的腔调讲述着维多利亚时代的道德观。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昏昏欲睡的气息,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翻书的轻响。
沈烬的笔记一如既往地工整详尽,字迹清冷有力,像她的人。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思绪偶尔会像脱缰的野马,被身后某个存在强行拉扯开。她能“听”到温翎在百无聊赖地转笔,笔杆敲击桌面的声音细微却顽固;她能“感觉”到温翎的目光时不时越过一排排黑压压的脑袋,落在自己身上,带着那种令人烦躁的温度。
午休的钟声终于敲响,沉闷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注入一丝活气。学生们鱼贯而出,涌向餐厅或校园各处。
沈烬合上书本,动作依旧一丝不乱。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习惯性地整理好桌面,将钢笔准确地插入笔袋的卡槽。这是她为自己划定的秩序,不容打破。
“沈同学!”一个清脆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刻意的热情。
沈烬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她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那股混合着廉价皂角香和少女清甜的气息正在靠近。
温翎已经几步蹦到了她桌边,一手随意地撑在她的桌角。阳光透过高窗,正好打在她身上,将她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也照亮了她脸上毫无城府的笑容。“陈修女说让你带我熟悉校园呢!现在午休了,正好有空吧?”她歪着头,那双星眸亮晶晶地看着沈烬,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期待和一点小小的狡黠,“我肚子都饿扁了,听说圣心的奶油汤不错?”
沈烬终于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温翎。近距离看,更能看清她眼底那簇野性的光芒,即使在白日也未被完全驯服。她手臂上的伤痕近在咫尺,边缘泛着红,在白得透明的皮肤上像几道无声的宣言。昨夜维港边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与眼前这张明媚鲜活的脸庞再次重叠,带来一种强烈的、近乎眩晕的割裂感。
“餐厅在B栋一楼。”沈烬的声音没有温度,像在念一份说明书,“沿着这条走廊直走,穿过中央花园,右手边第一栋建筑就是。午餐时间一小时,过时不候。”她说完,拿起自己的书本,准备离开。履行了告知义务,她的责任到此为止。
“哎——等等!”温翎却敏捷地一侧身,挡在了沈烬面前,动作快得像只灵巧的猫。她脸上的笑容不变,甚至更灿烂了些,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亲近,“我一个人多没意思啊!而且,”她眨眨眼,凑近了一点,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亲昵,“我对路不熟,万一走丢了,陈修女怪罪下来,沈同学你也不好交代吧?” 她特意强调了“沈同学”三个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
那股温热的气息再次拂过沈烬的脸颊,带着少女特有的清甜。沈烬的身体瞬间绷紧,一股陌生的、强烈的排斥感涌上心头。她不习惯任何形式的靠近,尤其是不请自来的靠近。温翎的存在,像一团不期而至的野火,蛮横地闯入她精心维护的冰原,带来灼热与混乱。
她蹙起了眉,清冷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警告:“让开。”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这是属于沈家继承人的冰冷气场,足以让大多数同龄人噤若寒蝉。
然而,温翎只是微微怔了一下,那双星眸里的光芒非但没有黯淡,反而像是被沈烬的冷硬点燃了,瞬间亮得惊人!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更近一步,几乎要贴上沈烬。她仰着脸,直视着沈烬那双深不见底、此刻翻涌着不悦的眼眸,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退让的、近乎挑衅的直率。
“不让。”温翎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她的目光像探针,试图刺穿沈烬冰封的外壳,“沈烬,你干嘛总把自己裹得像个冰块?圣心已经很冷了,你这样不闷吗?” 她的语气里没有恶意,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一种近乎天真的不解,但这不解本身,就是对沈烬构建的整个世界规则的巨大冒犯。
“与你无关。”沈烬的声音更冷了,像淬了冰的刀锋。她试图绕过温翎。
温翎却像预判了她的动作,再次移动脚步,依旧牢牢挡在她面前。午休后略显空旷的教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人无声的对峙。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无声地纠缠。
“怎么无关?”温翎不依不饶,她甚至伸出手指,虚虚地点了点沈烬抱着书本的手臂——一个极其大胆且越界的动作,“昨天晚上你明明看到我了,对吧?在维港边上,我差点掉下去的时候。”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沈烬的眼睛,带着一种执拗的探寻,“我看到你的车停下了。你……在担心我?”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炸弹,瞬间在沈烬冰封的心湖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昨夜那瞬间失控的心跳、紧握的拳头、掌心刺痛的掐痕……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情绪碎片被温翎这句直白的质问狠狠撕开,赤裸裸地暴露在午后的阳光下。
沈烬的呼吸有了一瞬间的凝滞。她看着温翎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湿漉漉的星眸里清晰地映着自己微微放大的瞳孔,以及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狼狈。
担心?这个陌生的、软弱的词汇,怎么可能属于她沈烬?
荒谬!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被看穿的恼怒和被冒犯的冰冷怒意猛地窜起。沈烬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冰锥,周身的气压骤然降低。她不再试图绕开,而是直接向前一步,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压迫感。
温翎被她突然爆发的气势慑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沈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沈烬的目光冰冷地扫过温翎惊愕的脸,扫过她敞开的领口,扫过她手臂上刺目的伤痕,最后落回她那双依旧燃烧着火焰、此刻却带上了一丝愕然的星眸上。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在地:
“温翎同学,”她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和疏离,“请注意你的言行举止。这里是圣心,不是维港的栏杆,也不是你随心所欲的舞台。收起你那些不合时宜的好奇心和自以为是。我的车停下,只是因为任何一位有教养的市民都不会对路边的危险视而不见。仅此而已。”
她微微停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刺向温翎:
“至于担心你?”沈烬的嘴角勾起一个极其浅淡、却冷得毫无温度的弧度,“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说完,她不再看温翎瞬间变得僵硬的表情和眼中那簇火焰骤然被冰水浇熄般的黯淡,毫不犹豫地转身,脊背挺得笔直,抱着书本,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快步离开了教室。深蓝色的裙摆在她身后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迅速消失在走廊的光影里。
教室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温翎一个人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在她脚边投下斑驳的光影。她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那双总是亮得惊人的星眸,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翳,怔怔地望着沈烬消失的门口方向。手臂上的伤痕在阳光下隐隐作痛。
沈烬最后那句话,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入了她心底最深处那点隐秘的、刚刚萌芽的期待。
“仅此而已……”
“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温翎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臂上那几道新鲜的、象征着昨夜疯狂和狼狈的伤痕。她伸出手指,无意识地轻轻触碰了一下其中一道边缘泛红的擦伤,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感。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混合着被轻视的刺痛和一种更深沉的、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失落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心脏。
她以为那辆停在维港边的黑色豪车,那双在黑暗中凝视她的眼睛,至少代表着一丝与众不同的关注,一丝逃离冰冷的共同感。哪怕只是一点点。
原来,只是“有教养的市民”对“路边危险”的漠然一瞥?
原来,在沈烬眼中,自己的一切——维港的疯狂、手臂的伤痕、不合规矩的穿着、甚至是此刻这不合时宜的靠近——都只是“不合时宜”、“自以为是”和“高看自己”?
温翎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却发现脸颊的肌肉有些僵硬。那股酸涩的感觉在胸腔里弥漫开,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窒息的沉重。
阳光依旧明媚,圣心的钟声在远处悠扬地响起。而温翎心中那簇昨夜被点燃、方才试图燎原的星火,却在沈烬冰冷的话语和决绝的背影中,被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扑灭了。
只余下冰冷的灰烬,和一片更加茫然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