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心女子书院下午的化学实验室,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硫磺、氨水和陈旧木质实验台的气味。冰冷的日光灯管发出低沉的嗡鸣,照亮一排排整齐摆放的玻璃器皿,折射出冰冷无机质的光泽。空气里漂浮着一种紧张的秩序感,学生们穿着浆洗得发硬的白大褂,小心翼翼地操作着手中的滴管和烧杯,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而危险的仪式。
沈烬坐在靠窗的实验台前,位置绝佳,光线充足。她面前的仪器摆放得一丝不苟,酒精灯燃烧着稳定的蓝色火焰。她正专注地观察着锥形瓶内溶液颜色的细微变化,手中的钢笔在实验报告上落下清晰而准确的记录。深蓝色的制服被白大褂罩住,只露出挺直如松的脖颈和一丝不苟束在脑后的乌发。她将自己完全沉浸在这需要绝对精确和逻辑的领域里,仿佛这里冰冷的规则和可预测的反应,才是她唯一能掌控的净土。
午休时教室里的那场短暂而激烈的对峙,那些冰冷的、带着刺的话语,被她强行压制在意识的最底层。温翎那双瞬间黯淡下去的星眸,像一道不合时宜的光斑,试图灼穿她刻意维持的平静。沈烬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钢笔冰凉的金属笔身,将那道影像连同心中那一丝莫名的烦躁,更深地按了下去。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开一些恶劣的玩笑。
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推开,负责下午实验课的林博士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身影。
沈烬握着钢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即使没有抬头,她也清晰地感知到了那股气息的靠近——混合着廉价皂角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少女的鲜活气息。
“抱歉,林博士,我去医务室处理了一下伤口,来晚了。”温翎的声音响起,清脆依旧,却少了点午休时的飞扬跳脱,多了点公事公办的意味。
沈烬的笔尖在报告纸上停顿了半秒。
林博士是个温和的中年学者,扶了扶眼镜,看着温翎手臂上被重新包扎过的纱布,点点头:“嗯,下次注意时间。你的实验搭档……”他的目光在略显拥挤的实验室里扫过。
几乎在同时,沈烬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
“沈烬同学这边正好有空位,温翎同学,你就和沈烬一组吧。”林博士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沈烬这张格外整洁空旷的实验台上。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沈烬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迎上林博士,又淡淡地扫过站在他身侧的温翎。温翎也正看着她,手臂上缠着显眼的白色纱布,那双星眸里的光芒似乎收敛了许多,但眼底深处,却沉淀着一种沈烬看不懂的、复杂的东西。不是愤怒,也不是委屈,更像是一种被冷水浇透后的沉寂,以及一丝……倔强的审视。
“好的,林博士。”温翎率先开口,声音平平,听不出情绪。她抱着领来的白大褂和实验器材,径直走到了沈烬旁边的空位。
那股熟悉的、带着侵略性的气息再次笼罩过来。沈烬下意识地将自己的实验记录本往旁边挪了半寸,仿佛在无声地划清界限。她没有看温翎,重新将目光投向锥形瓶内缓慢反应的溶液。
温翎似乎也完全进入了“实验搭档”的角色。她默不作声地穿上白大褂,扣子规规矩矩地扣好,将头发利落地挽成一个简单的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下颌。她开始摆放自己的仪器,动作不算熟练,甚至有点笨拙,但异常专注和安静,与午休时那个咄咄逼人、笑容灿烂的少女判若两人。她手臂上的纱布在白色的实验服下若隐若现,像一道沉默的伤痕。
两人之间只剩下实验器皿轻微的碰撞声、酒精灯火焰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林博士在讲台上讲解实验步骤的声音。沉默像一层厚厚的冰,横亘在两张并排的实验台之间。
“接下来,每组取5ml浓盐酸,缓慢滴入装有锌粒的试管,观察反应并收集气体。”林博士的声音在安静的实验室里格外清晰。
沈烬起身,动作精准地拿起量筒和试剂瓶。浓盐酸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温翎也拿起自己的试管和锌粒。就在她转身准备去拿滴管时,手肘不小心碰到了沈烬放在实验台边缘的、盛有少量浓盐酸的小烧杯!
“小心!”沈烬的警告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促。
然而,已经晚了。
那只小烧杯摇晃了一下,里面无色透明的液体猛地泼溅出来!大部分洒在了冰冷的实验台面上,瞬间腾起一股刺鼻的白烟,腐蚀着光洁的漆面。但仍有几滴,如同带着恶意的毒蛇,精准地飞溅到了温翎未来得及完全套好的白大褂袖口上!
“滋啦——”
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腐蚀声响起。
温翎猛地抽回手,低头看去。只见她深蓝色制服的袖口处,崭新的白色实验服袖口上,赫然出现了几个迅速扩散变黄、边缘焦黑的破洞!浓盐酸的腐蚀性极强,瞬间就烧穿了薄薄的棉布,甚至灼到了里面深蓝色的校服袖子!
实验室里瞬间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周围的同学都看了过来。
温翎的脸色瞬间白了。她看着袖口上那几个丑陋的破洞和里面若隐若现的深蓝色布料,以及手臂上纱布边缘露出的、刚刚结痂的伤痕,一股强烈的狼狈感和委屈猛地冲上鼻尖。午休时沈烬那些冰冷的话语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不合时宜”、“自以为是”、“高看自己”…… 现在,连这身代表着“规范”的实验服,也因为她而变得如此不堪。
她紧紧咬住了下唇,才没让眼眶里瞬间涌上的酸涩雾气凝结成水珠。她飞快地抬眼,看向站在一旁的沈烬。
沈烬也正看着她,确切地说,是看着她袖口上那刺眼的灼痕。她的眉头紧紧蹙起,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意外发生的懊恼,有对温翎笨手笨脚的本能不悦,但更深处,似乎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那瞬间狼狈的刺痛感?
“我……”温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得厉害。
“怎么回事?”林博士快步走了过来,看到实验台上的白烟和温翎袖口的破洞,脸色严肃起来,“浓盐酸非常危险!操作必须格外小心!温翎同学,有没有溅到皮肤?”
温翎下意识地缩了缩手臂,将袖口被灼烧的地方藏了藏,飞快地摇头:“没…没有,只是溅到衣服上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下次务必注意安全距离和操作规范!”林博士严厉地看了两人一眼,又转向沈烬,“沈烬,你作为搭档,也要时刻提醒。”
“是,林博士。”沈烬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只是目光依旧落在温翎那藏着的手臂上。
林博士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去处理其他小组的问题了。
小小的混乱平息,实验室重新恢复了秩序,但那几道探究的目光和低声的议论却像细小的针,扎在温翎身上。
她默默地拿起抹布,用力擦拭着实验台上残留的盐酸痕迹,动作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劲。白烟还在丝丝缕缕地冒出,刺鼻的气味萦绕不去。她始终低着头,散落的几缕发丝垂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也遮住了她此刻的表情。只有那紧紧抿着的、失去了血色的唇线,泄露了她极力压抑的情绪。
沈烬站在一旁,看着她擦拭的动作,看着她被腐蚀得斑驳的袖口,看着她低垂的、仿佛承担了所有重量的头颅。午休时自己那句冰冷的“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在此刻实验室刺鼻的气味和温翎无声的狼狈中,显得格外刺耳和……残忍。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也许是提醒她小心手上的伤,也许是解释刚才的意外并非全责在她……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习惯性的疏离和那层坚冰般的自我保护,让她无法轻易吐出任何带有温度的字眼。
她只是沉默地拿起新的实验器材,重新开始自己的步骤,动作依旧精准,只是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实验在一种更加沉闷压抑的气氛中进行着。两人再无任何交流。只有酒精灯跳跃的蓝色火焰,在冰冷的玻璃器皿间投下摇曳的光影,像极了黑暗中孤独燃烧的、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
沈烬记录着数据,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旁边那簇小小的火焰吸引。跳跃的光影映在温翎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她紧抿的唇角和微微颤动的睫毛。那簇火焰,仿佛也映入了沈烬幽深的眼底,在冰冷的寒潭深处,投下了一小片摇曳不定的、微弱的光斑。
暗室里,烛影摇曳。无声的狼狈与冰冷的沉默相互对峙。那被盐酸灼穿的布料,像一道无声的伤口,横亘在两人之间。而沈烬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深处,被强行扑灭的星火灰烬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被这摇曳的烛影和刺鼻的气味,悄然地、无声地搅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