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刺鼻的盐酸气味似乎还顽固地附着在鼻腔深处，混合着消毒水和碘伏的清苦气息。圣心书院医务室特有的那种冰冷的、与世隔绝的寂静，将午后窗外的喧嚣彻底隔绝。
温翎坐在白色的诊床上，低着头。校医张嬷嬷动作熟练却算不上温柔地为她处理手臂上新增的灼伤。浓盐酸腐蚀性强，虽然接触时间极短，又隔着两层衣袖，但还是在温翎白皙的小臂上留下了几处明显的红斑，边缘红肿，中间泛白，与昨夜维港留下的擦伤淤青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
张嬷嬷用镊子夹着浸透生理盐水的棉球，用力擦拭着灼伤处，试图去除可能的残留。每一下触碰都带来尖锐的刺痛，温翎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紧咬着下唇，才没让痛呼溢出喉咙。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打湿了她颊边散落的发丝。
沈烬站在几步开外，靠着冰冷的白色墙壁。她看着张嬷嬷的动作，看着温翎手臂上那片新伤叠旧伤的刺目痕迹，看着温翎因忍耐疼痛而微微抽搐的嘴角和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另一只手。午休时自己那句冰冷的“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在此刻医务室惨白的灯光下，在温翎无声的忍耐中，仿佛被无限放大，带着一种迟来的、沉重的回响，一下下敲击在她冰封的心壁上。
她本该离开。意外已经发生，校医在处理，她的“责任”早已尽到。但她的双脚却像被无形的锁链钉在了原地。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气味、棉球擦拭皮肉的细微声响、温翎压抑的抽气声……这一切都构成了一种强烈的、令人窒息的场域，让她无法轻易抽身。
张嬷嬷终于处理完伤口，涂上清凉的药膏，再用干净的纱布重新包扎好。“还好，没伤到真皮层，这几天别碰水，按时换药，不会留疤。”张嬷嬷的声音平板无波，像在陈述一份报告，“不过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又是摔跤又是泼盐酸的？”
温翎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却因为牵动伤处而变成了一个微小的龇牙。“运气不好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和沙哑。
张嬷嬷摇摇头，收拾好东西：“行了，休息会儿再回教室。”她转身去了里间配药。
医务室里只剩下沈烬和温翎。
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弥漫开来，比实验室里更加厚重。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条狭长的、明暗相间的光带。
温翎低着头，看着自己手臂上缠绕的崭新纱布，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纱布粗糙的边缘。她依旧没有看沈烬。
沈烬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脖颈上，那里有一缕汗湿的头发黏在皮肤上。她喉间动了动，那句在实验室里就堵在喉咙口的话，此刻终于艰难地、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陌生的滞涩感，挤了出来：
“刚才……在实验室，”沈烬的声音很低，打破了死寂，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微弱的涟漪，“我……也有责任。烧杯放得太靠边了。”
这是她能说出的、最接近道歉的极限。
温翎的动作顿住了。她缓缓地抬起头，看向沈烬。
那双总是亮得惊人的星眸，此刻像是被水洗过，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眼尾微微泛红，带着未散的痛楚和一种深沉的疲惫。但眼底深处，那簇倔强的火焰并未完全熄灭。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沈烬，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探究、玩味或挑衅，只有一片沉寂的、近乎审视的平静。
沈烬被她看得极其不自在，仿佛自己那点笨拙的解释和变相的歉意，在对方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她移开了视线，落在窗外被百叶窗切割成条状的天空上。
“哦。”温翎终于轻轻地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她低下头，继续看着自己的手臂，仿佛那纱布上有什么值得研究的花纹。“习惯了。”她又低声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得像呓语。
习惯了？
习惯了什么？是习惯了受伤？还是习惯了……无人真正在意？
沈烬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她重新看向温翎。少女低垂的侧脸在医务室惨白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脆弱，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手臂上层层叠叠的纱布，像一个无声的控诉。
“你……”沈烬的嘴唇动了动，想问“你昨晚为什么那样”，想问“你疼不疼”，但所有的话语最终都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选择了退回自己习惯的冰冷堡垒。解释已经给出，责任已经分担，这已是她的极限。
沉默再次笼罩。
温翎忽然抬起头，目光投向窗外。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可以看到远处太平山郁郁葱葱的山影，在下午的阳光里显得格外清晰。
“喂，沈烬。”温翎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刚才的疼痛和狼狈都已远去。
沈烬看向她。
温翎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那连绵的山影，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沈烬耳中：“你看那山，像不像一道墙？很高很高的墙。”她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又像是在问自己。
沈烬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太平山巍峨的轮廓在晴空下沉默矗立，确实像一道巨大而不可逾越的屏障。
“墙里面的人想出去，”温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渺，“墙外面的人……或许也想进来？”她终于转过头，看向沈烬，那双蒙着雾气的星眸里，此刻却燃烧起一种奇异的光芒，一种混合着不甘、向往和近乎疯狂的执拗，“但是，管他墙里墙外呢！”
她猛地从诊床上站了起来，动作牵动了伤处，让她眉头皱了一下，但她毫不在意。她走到窗边，用力推开了一扇百叶窗！
哗啦——
午后的阳光和山间带着草木清香的微风瞬间涌入，驱散了医务室里沉闷的消毒水味。明亮的光线落在温翎身上，照亮了她脸上还未干透的汗渍和微微泛红的眼眶，也照亮了她眼中那骤然变得无比明亮、无比炽热的火焰！
她转过身，背对着阳光，面朝沈烬。整个人仿佛被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手臂上的白色纱布在阳光下刺目得惊人。
她看着沈烬，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近乎宣誓般的力度：
“我温翎发誓！”她微微扬起下巴，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总有一天，我要站得比这山更高！比这世上所有的墙都高！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我！看到真正的我！不是他们想看到的，不是他们规定好的！是我自己！”
她的声音在小小的医务室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孤勇。窗外的山风拂动她散落的发丝和宽大的衬衫衣摆，猎猎作响，仿佛在应和着她这惊世骇俗的誓言。阳光勾勒出她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脊梁。
沈烬怔怔地看着她。
眼前的少女，手臂缠着纱布，脸上带着狼狈的痕迹，眼神却像淬了火的星辰，明亮得足以刺破一切阴霾。她指天立誓的姿态，带着一种原始的、未经雕琢的磅礴生命力，像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劈开了沈烬心中那片死寂荒芜的冰原！
比山更高？比所有的墙都高？
让所有人看到真正的自己？
这些话语，如此狂妄，如此离经叛道，却又如此……令人心悸地熟悉。
沈烬的胸腔深处，那颗沉寂了太久、被层层冰封的心脏，在这一刻，竟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滚烫的誓言狠狠地、重重地撞击了一下！一种陌生的、强烈的共鸣感，如同沉睡的火山被唤醒，带着灼热的岩浆，在她冰冷的血液里奔涌！
她看着温翎那双燃烧着火焰、直直望向自己的星眸。在那双眼睛里，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被深锁在冰冷盔甲之下、早已被遗忘的、也曾渴望挣脱一切、拥抱天空的自己。
医务室惨白的光线与窗外涌入的灿烂阳光交织在一起，落在两人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清苦和山风带来的草木芬芳。
沈烬站在阴影里，温翎站在光明中。
指天誓山海。
那惊雷般的誓言，不仅是对着太平山，对着无形的墙，更像是一把无形的钥匙，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顾一切的疯狂，猝不及防地、狠狠地撞向了沈烬心门上那厚重冰冷的锁。
一声细微的、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冰层碎裂的声响，在灵魂深处悄然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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