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室那惊雷般的誓言余韵,仿佛还震荡在沈烬的耳膜深处。她几乎是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在回教室的走廊上,温翎那句“指天誓山海”的宣告,连同那双燃烧着火焰的星眸,在她冰封的意识里反复冲撞,搅起一片混乱的漩涡。
“沈同学?沈同学!”一个带着点怯意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是同班的李薇,一个总是梳着整齐麻花辫、说话细声细气的女生。她正拿着一叠练习册,有些担忧地看着沈烬略显苍白的脸。“林博士让我通知大家,下午的课取消了。天文台挂了八号风球预警,让大家尽快回家。”
沈烬这才注意到,窗外原本明媚的天空不知何时已被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吞噬。天色阴沉得如同黄昏,狂风卷起校园里的落叶,打着旋儿撞击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发出噼啪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暴雨将至的、沉闷的土腥味。
八号风球。香港夏末秋初的常客,意味着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知道了,谢谢。”沈烬敛起心神,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对李薇点了点头。
学生们开始骚动起来,收拾书包的声音、讨论着如何回家的细语声在走廊里嗡嗡作响。沈家的司机阿忠应该早已得到消息,会准时出现在校门口。沈烬也转身走向自己的储物柜,准备收拾东西离开。
就在她打开柜门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走廊尽头楼梯口处,训导主任陈修女正板着脸,对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说着什么。
是温翎。
她背对着沈烬的方向,手臂上缠着显眼的白色纱布,校服袖子被腐蚀的破洞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醒目。陈修女的表情严厉,嘴唇快速开合,显然是在训斥她仪容不整和实验室的意外。温翎低着头,沈烬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单薄的肩膀微微垮着,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无意识地揪着自己被灼烧过的、边缘泛黄的校服袖口。
一股莫名的情绪堵在沈烬胸口。她看到温翎点了点头,然后默默地转身,独自一人走向楼梯。她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伶仃,没有了医务室里指天立誓时的磅礴气势,只剩下一种近乎萧索的落寞。
沈烬的手指在冰冷的储物柜金属门上停顿了一下。
“轰隆——!”
一声沉闷的惊雷在天际炸开,如同巨兽的怒吼,震得整栋教学楼似乎都微微颤抖。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狂暴地砸落下来,密集地敲打在窗户上、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声。瞬间,天地间仿佛被一道巨大的水幕连接,视线变得一片模糊。
狂风裹挟着暴雨,从走廊敞开的窗缝里猛烈地灌入,带着刺骨的凉意和浓重的水汽。几个没带伞的女生发出小小的惊呼,走廊里瞬间弥漫开一种湿漉漉的慌乱。
沈烬迅速关上储物柜。她习惯性地走向校门口的方向,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她的目光穿过混乱奔走的人影,再次投向楼梯口。温翎已经不见了踪影,大概已经下楼。
她应该……怎么回家?她家住在哪里?她带伞了吗?那手臂上的伤……被雨淋了会不会感染?
一连串不合时宜的、带着担忧的念头,如同这突如其来的暴雨,猛烈地冲击着沈烬习惯性筑起的心防。午休时自己冰冷的斥责、实验室的意外、医务室里温翎那句轻飘飘的“习惯了”……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在雨声的喧嚣中变得格外清晰。
沈烬的脚步停在了通往校门口的主廊道和通往侧门、相对僻静的小回廊的岔路口。
侧门出去,穿过一小片竹林,就是她家位于半山的那栋森严宅邸的后门。通常只有她和少数佣人使用。
暴雨如注,天色晦暗如同末日。狂风吹得庭院里的树木疯狂摇摆,发出呜咽般的嘶吼。雨水在地面上迅速汇成浑浊的小溪,汩汩流淌。
就在沈烬犹豫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侧门回廊的尽头,那个小小的、用于存放清洁工具的檐下角落里,蜷缩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温翎。
她抱着膝盖,紧紧地缩在那个狭小的、勉强能遮挡一点风雨的角落里。雨水被狂风吹成斜斜的幕帘,无情地扫向她,打湿了她散落的发丝和单薄的肩膀。她身上那件宽大的白衬衫早已湿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纤细的轮廓。手臂上缠绕的白色纱布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边缘已经被雨水浸染得有些发黄。
她像一只被暴雨打湿、无处可逃的雏鸟,瑟缩着,将受伤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有些茫然地望着眼前狂暴的雨幕。那张总是带着明媚笑容的脸,此刻只剩下被雨水冲刷后的苍白和一种深沉的疲惫。
沈烬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缩了一下。所有的犹豫和冰冷的理智,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幅画面冲击得粉碎。
她没有走向主校门,而是转身,径直朝着那个风雨飘摇的角落走去。脚步在空旷的回廊里发出清晰的回响,却轻易地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
直到沈烬的身影完全笼罩在温翎蜷缩的角落上方,温翎才仿佛惊觉有人靠近,猛地抬起了头。
湿漉漉的发丝黏在她苍白的脸颊上,雨水顺着她光洁的额头和挺翘的鼻尖滑落。那双星眸里没有了火焰,也没有了沉寂的审视,只剩下被雨水浸泡后的、纯粹的茫然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狼狈。她看着沈烬,眼神有些空洞,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沈烬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伸出了手。
她的手掌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白皙修长,掌心向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
温翎的目光落在沈烬伸出的手上,又缓缓移向她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却似乎比平日少了些冰寒的脸。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像是疑惑,又像是哽咽。
“走。”沈烬的声音在雨声的轰鸣中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简洁有力。
没有解释,没有安慰,只有一个字。
温翎怔怔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外面如同瀑布般倾泻的雨幕。一阵冷风吹过,夹杂着冰冷的雨丝,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噤,湿透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沈烬的手依旧固执地伸在那里,像风雨中唯一稳定的灯塔。
终于,温翎眼睫颤了颤,眼底那片茫然像是被什么东西驱散了一点点。她犹豫了一下,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小心翼翼地、带着点试探性的冰凉,搭在了沈烬同样微凉、却异常干燥稳定的掌心。
沈烬的手指瞬间收拢,握住了那只湿漉漉、冰冷又带着轻微颤抖的手。一股奇异的电流顺着相触的肌肤传递开,带着雨水的冰凉和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悸的温度。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用力将温翎从那个湿冷的角落拉了起来。温翎脚步有些虚浮,踉跄了一下,沈烬下意识地伸出另一只手,扶住了她湿透的肩膀。
温热的掌心隔着湿冷的布料贴上肌肤,两人都是一僵。温翎抬起头,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滴落,那双星眸近距离地看着沈烬,里面清晰地映出沈烬紧绷的下颌线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沈烬迅速移开视线,拉着她,转身快步走向通往沈家后门的那条被竹林掩映的小径。
暴雨如注,狂风嘶吼。密集的雨点砸在竹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如同千万面小鼓在疯狂擂动。雨水很快将两人的头发、制服彻底浇透,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寒意刺骨。
沈烬紧紧握着温翎的手,另一只手替她尽量遮挡着斜扫过来的风雨,脚步却迈得又急又稳。温翎被拉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湿滑的小径上,冰冷的雨水不断冲刷着她的脸颊和身体,手臂上的伤处被雨水浸透,传来阵阵刺痛。然而,掌心传来的那份坚定而干燥的力道,却像一根无形的绳索,将她牢牢地拴在沈烬身边,隔绝了部分风雨的侵袭,也带来了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竹林幽深,雨幕厚重,世界仿佛只剩下这狂暴的雨声和两人急促的呼吸声。檐下那短暂的、狼狈的蜷缩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在这风雨飘摇的天地间,两只冰冷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跌跌撞撞却又无比坚定地奔向一个未知的、暂时可以遮蔽风雨的屋檐。
沈烬心中那片被誓言惊雷劈开的冰原,此刻被这冰冷的雨水彻底浸透。冰层碎裂的声响在灵魂深处连绵不绝,而那只被她紧紧握在手中的、冰冷湿漉的手,像一颗投入寒潭深处的火种,带着微弱却执拗的温度,在狂风暴雨中,无声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