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天地间只剩一片混沌的水幕和震耳欲聋的喧嚣。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一切,也将两个紧紧相握、跌跌撞撞的身影彻底浇透。
沈烬拉着温翎,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冲进了沈家后门那道沉重的雕花木门。门内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与外面狂风暴雨的狂野混乱相比,这里笼罩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深沉的寂静和秩序感。
光线骤然暗淡下来。门廊里只点着几盏壁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打磨得光可鉴人的深色柚木地板。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昂贵木料、陈年书籍和某种清冷香氛的味道,干燥、洁净,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感。外面的雨声和风声被厚重的墙壁隔绝,只剩下沉闷的、遥远的回响,更衬得门厅内一片死寂。
温翎被沈烬拉进来,几乎是立刻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她浑身湿透,单薄的白衬衫和深蓝色制服裙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青涩却已显窈窕的轮廓,冰冷的布料让她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牙齿都在打颤。湿漉漉的黑发黏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不断有水滴顺着发梢滚落,砸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晕开一小圈一小圈深色的水痕。手臂上缠绕的白色纱布已经完全被雨水浸透,边缘泛着黄褐色的水渍,紧紧贴在红肿的伤处,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冰凉和钝痛。她下意识地想抽回被沈烬握着的手,那手冰凉得吓人。
沈烬也浑身湿透,挺括的制服失去了原有的形状,乌黑的发髻散落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但她似乎对自身的狼狈浑然不觉,只是迅速松开了温翎的手,那掌心残留的冰冷湿滑触感让她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少…少爷?”一个带着浓浓惊愕和迟疑的声音打破了门厅的寂静。
管家忠叔正从侧厅转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块擦拭银器的绒布。他年近六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熨帖的黑色管家服,脸上总是带着恭敬而刻板的神情。此刻,他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却瞪得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门口这两个湿漉漉、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不速之客——尤其是那个被自家少爷带回来的、陌生狼狈的少女。
少爷?温翎冻得发木的脑子捕捉到这个称呼,微微怔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沈烬线条冷硬的侧脸。原来她……是沈家的少爷?
沈烬没有理会忠叔的惊愕,她的目光落在温翎惨白的、不断滴水的脸上,以及她手臂上那刺眼的、湿透的纱布。一种陌生的、强烈的焦躁感攫住了她。
“忠叔,”沈烬开口,声音带着被雨水浸透后的微哑,却依旧保持着惯有的命令式口吻,不容置疑,“拿干毛巾,还有干净的衣物。要快。”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温翎冻得微微发紫的嘴唇,又补充了一句,“再让厨房煮碗姜汤。”
“是…是,少爷!”忠叔猛地回过神来,脸上的惊愕迅速被职业性的恭敬取代,但眼底深处的震惊和探究却挥之不去。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转身,脚步匆匆却依旧保持着仪态地消失在通往内厅的走廊深处。
门厅里再次只剩下两人。
温翎抱着湿透的、冰冷的手臂,努力抑制着身体的颤抖。她环顾着这个巨大而空旷的空间。高耸的天花板上垂下华丽却冰冷的水晶吊灯(此刻并未点亮),墙壁上挂着深色调的油画,厚重的丝绒窗帘严丝合缝地垂落,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天光。脚下深色的木地板光洁得能映出她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空气里那股干燥昂贵的香味,混合着她身上带来的湿冷雨水气息,形成一种古怪的、令人窒息的对峙感。
这里的一切都巨大、沉重、冰冷、一丝不苟,像一座精心构筑的堡垒,每一寸空间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财富、权势以及……与世隔绝的距离。与她那个充斥着颜料松节油气味、总是有些凌乱却充满烟火气的家,天差地别。
一种强烈的格格不入感和自卑,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温翎的心头。她想起医务室里自己那番指天立誓的豪言壮语,此刻站在这座冰冷堡垒的门厅里,听着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只觉得无比讽刺。
“坐。”沈烬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她指着门厅角落一张看起来同样昂贵沉重的丝绒沙发。
温翎犹豫了一下,看着那张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幽光的深色丝绒沙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湿透滴水的衣服。她摇了摇头,声音带着颤抖的嘶哑:“不…不用了,我站着就行。”她怕自己身上的泥水弄脏了那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布料。
沈烬蹙了蹙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她自己也站在一旁,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带来阵阵寒意,但她依旧站得笔直,像一尊被雨水冲刷过的冰冷雕像。两人之间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沉默在冰冷奢华的门厅里弥漫,只有温翎压抑的、细微的颤抖声和两人头发、衣服上水滴落在地板上的滴答声。
这死寂比外面的狂风暴雨更令人难熬。
温翎的目光再次落在沈烬身上。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挺拔却湿透的轮廓,水珠顺着她清晰的下颌线滑落。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拒人千里的冰冷模样,但温翎却奇异地捕捉到一丝不同——沈烬紧抿的唇线似乎比平时更用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似乎也压抑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或者别的什么?
是因为自己这个麻烦吗?
温翎心底那股酸涩的感觉再次翻涌上来,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带来的刺痛。她用力吸了吸鼻子,试图压下那股涌上眼眶的、不合时宜的热意。她不想在这个人面前,尤其是在这个地方,露出任何软弱。
“其实……”温翎的声音干涩地打破沉默,带着一种强装出来的、刻意的轻松,“你不用管我的。我…我可以等雨小点自己走。”她说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那扇紧闭的、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自由的后门。
沈烬终于转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那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她强撑的伪装,看到底下那份狼狈和不安。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刻薄的话,就像午休时那样。但最终,她只是淡淡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在空旷的门厅里带着冰冷的回响:
“闭嘴。”
这两个字,带着命令式的冰冷,却奇异地让温翎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至少,不是那种刺人的轻蔑。
就在这时,忠叔带着两个同样穿着黑色制服、神情恭敬的女佣匆匆返回。女佣手里捧着厚厚蓬松的雪白毛巾、一套崭新的、看起来就柔软舒适的棉质家居服,还有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白瓷碗。
“少爷,毛巾和衣服都拿来了。姜汤也煮好了。”忠叔恭敬地示意女佣将东西送到温翎面前,目光依旧带着谨慎的探究,在温翎身上扫过。
“带她去客房换洗。”沈烬对忠叔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温翎苍白的脸上,看着她冻得发紫的嘴唇和不断颤抖的身体,“先喝姜汤。”
温翎看着递到眼前的雪白毛巾和散发着热气的姜汤,那腾腾的热气带着辛辣的姜味扑面而来,瞬间勾起了她对温暖的渴望。她迟疑地伸出手,指尖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
“谢谢。”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接过那碗滚烫的姜汤,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灼热的温度瞬间透过冰冷的指尖传递上来,带来一阵刺痛般的暖意。她低下头,看着碗中深褐色的液体,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
忠叔示意一个女佣上前:“小姐,请跟我来。”
温翎捧着那碗珍贵的暖意,又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同样湿透却仿佛感觉不到寒冷的沈烬。沈烬只是对她微微颔首,示意她跟女佣走。
温翎不再犹豫,跟着女佣,踩着光洁冰冷的地板,一步步走向这座巨大堡垒的深处。她湿透的鞋子在地板上留下了一串清晰的水渍脚印,像一串闯入者留下的、不合时宜的印记。
沈烬站在原地,看着温翎单薄而微微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客房的走廊转角。门厅里再次恢复了那种深沉的寂静,只剩下她一个人,以及地板上那两滩不断扩大的、冰冷的水渍。
忠叔恭敬地递上另一条干燥的毛巾:“少爷,您也快些去换身衣服吧,小心着凉。”
沈烬没有接毛巾,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温翎消失的方向。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但她似乎浑然未觉。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温翎那句强装的“我…我可以等雨小点自己走”,还有她接过姜汤时,那双被热气熏得微微泛红的、湿漉漉的眼睛。
锦瑟无端五十弦。
这冰冷森严的沈家宅邸,本是她早已习惯的囚笼,是她冰冷秩序的象征。而那个浑身湿透、带着一身狼狈和野性闯入的少女,就像一只莽撞的手,猝不及防地拨动了这架尘封已久的锦瑟上,一根早已被遗忘的、名为“脆弱”的冰弦。
那一声细微的、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裂响,在这暴雨肆虐的黄昏,在空旷奢华的门厅里,余音袅袅,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