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八、
清明节来得快,去得也急。
假期的经历如海底的细沙,兴起时被咸腥的海水翻涌上岸,在金灿灿的岸边鲜活地喘一口气;临海水厌烦了,又将沙子卷进去,沉它入底。
最能让学生兴奋的,莫过于假期后返校的第一个夜晚。
随意坐在凌乱的桌前,书页翻到没有字迹的某处,然后与后排的同学聊着毫不相干的话题。
假期打了几次游戏,回家的时候挨骂了吗,作业抄了谁的……
无谓的问答勾起了交谈双方心底的乐趣。啊啊,这个人还挺有趣,能接上我的话。
然后呢,然后呢?
安冉不知道。
因为她太久没有和别人说过话了。
教室所有的对话似乎会刻意绕过她,当然座位也是。谁也不愿意天天与那双阴沉的眼睛对视,像是身体坠入冰窟的前兆。
唯独针对她的人此刻用隐秘的目光打量她,尤其是那张瘦削的脸。
脸颊的红肿还没消散,若隐若现的血管如蛛网般密布。臃肿的方形纱布以一种扭曲的方式粘在她的脸上。
是因为巴掌根本就没有规整的形状啊。她想。
刘海长了,遮住了她的眼睛。她透过层层排布的发丝看到自己的左手。忽视那些被草叶划出的细纹,这双手的形状是不是跟安逸的几乎一模一样呢。
他们明明就是父女吧。
古文上说,“血浓于水”。当学生爱喝的水变成加满了料的奶茶和果汁以后,血的浓度,似乎很好超过。
同样的,当继母雄赳赳气昂昂地占据安家,甚至孕育出高含金量的儿子安宁,“水”的浓度自然而然地超越了“血”。
只是到底他们是水。是流动性极强,随时都可以抽身的水。
这个知识安冉9岁就悟了。可将近40岁的安逸还没明白。
一一九、
“已经不需要你了。”
安冉还记得这句话,它就出自罗雅苑之口。
坐完月子回来的继母请来保姆,保姆也许是罗雅苑的同乡,用很熟稔的语气与罗雅苑交谈着。
她时不时浮夸地附和罗雅苑的话,还经常夸耀不到半岁的孩子像罗雅苑一样长得漂亮,将来一定是个帅气的小子。
罗雅苑被逗得喜笑颜开,彻底冷落了站在床帐拐角的安冉。
安冉每一次都是局外人,这次也不例外。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席单方面的奉承按照起承转合的思路进行着,随即终结。
保姆转身的时候,挤满笑纹的眼尾一接触到安冉的视线,就自动归于平整。
漠视,来自所有人。
和煦的春光照亮尘埃,将罗雅苑的脸斜斜分割成两半。原本的笑意在门“咔哒”关闭后消失不见。
“你在这里做什么?”
透过丝纱般的床罩,安冉看不清她的脸色。她讨好了一年的继母撕下面具,因为后者生下了儿子,在人后,继母无需伪装。
安冉自以为做了很多,她仍旧抱着希望,因为罗雅苑的善意比外婆更加明显。每当她为继母泡茶,为她揉肩,继母搂着她的胳膊,欣喜地说:“安逸,这孩子也喜欢我呢。”
那时候安冉在想,成为完整家庭里的一员这个愿望,可能不会很远了。
一年,整整一年,从她来,到她怀孕,再到临产的最后一刻,安冉一直在等。
可现在,她说:“已经不需要你了,这个家。”
一二零、
安冉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忽然想到了一些过往,她没有忘记今晚有一场数学小测。
上课铃响起后,雪白的试卷从前面传下来,却很不巧地在她前一个人刚好发尽。
“……”全班噤了声,谁都在等她的反应。
因为这是一场意外,而非谁的针对。
安冉举手,示意老师差了自己这一份。
“上来拿。”数学老师举着一张卷子,在手中晃了晃,于是试卷带了几丝褶皱。
安冉起身,慢慢走过去。她一直低着头,因为她认为谁一定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伸出自己的脚,接着“砰”一声她倒在地上。
可是没有。
安冉拿着卷子,以略快的步速返回座位。
近了,被刻字的书桌,丢了盖子的笔,划了几痕的橡皮。她一步步接近自己的座位,然后迎来脸部撞击地面产生的钝痛。
“嘻嘻嘻嘻……”
试卷破了个角,手掌扑向地面产生剧烈的摩擦,于是红得渗血;脸上的纱布变形,歪到一旁遮住右眼。
施暴者还在笑,可是笑声淹没在所有学生的窃笑声中。
安冉抬头,恰好与穆念的视线相撞。于是她清楚地看到穆念眼中的惊讶,和对脸上肿包的反感。
“哼……”
不过如此。
所有人都是一副模样。当然啊,人类进化从何时分叉,最晚也是几万年前吧。从那时候起,罪恶就埋进了人类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