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砚第三次在画展上见到苏清沅时,她正站在那幅《雾江雪》前,指尖快要触到画框边缘的冰裂纹。
展厅的暖气开得很足,她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大衣,领口沾着点没拍干净的雪粒。听见脚步声,苏清沅转过头,睫毛上还凝着层细霜,看见是他,眼里的光像被风吹灭的烛火,瞬间暗了下去。
“顾先生。”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冻出来的沙哑。
顾砚的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那里缠着圈厚厚的纱布,边缘渗出点暗红的血,把浅灰色的毛线袖口染成了深褐。他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个白色药盒:“上次医生开的凝胶,对疤痕有用。”
苏清沅没接,只是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在冰凉的展墙上。“不必了,”她笑了笑,眼角的细纹被笑意扯得明显,“顾先生的东西,我用不起。”
药盒在顾砚手心里硌得生疼。他想起三年前,也是这样的冬天,苏清沅坐在他画室的飘窗上,捧着杯热可可看他画《雾江雪》的初稿。她那时总穿鹅黄色的毛衣,头发松松地挽成个髻,碎发垂在颊边,被暖气熏得发红。
“顾砚,”她忽然指着画布,“这里的雪该再厚些,像那年我们在江堤上堆的雪人,你说要堆到我肩膀高的。”
他那时正调着颜料,闻言回头捏了捏她的脸:“好,堆到你踮脚才能够到雪人的鼻子。”
画室里有松节油的味道,混着她身上的柑橘香,窗外的雪下得很轻,像揉碎的糖霜。
变故是在第二年春天来的。苏清沅的父亲突然心梗去世,留下一屁股没还清的债务。那些催债的人找到她学校,把她堵在宿舍楼下,骂骂咧咧的声音被风卷着,传到了刚好来送话剧的顾砚耳朵里。
他第一次知道,那个总笑着说“我家在江边开小杂货店,日子过得很安稳”的女孩其实早就住在租来的阁楼里,每天放学后要去餐厅洗三个小时的盘子,才能凑够父亲的医药费。
顾砚把自己所有的奖金和积蓄都取了出来,又瞒着家里卖掉了母亲留给他的钢琴,总算把债务填的七七八八。苏清沅知道时,正蹲在医院的走廊里给父亲擦身,听完他的话,突然就哭了,眼泪砸在他手背上,烫的惊人。
“顾砚,”她哽咽着,“我会还你的,我一定……”
“不用还。”他打断她,把她揽进怀里,“清沅,我们不是外人。”
那时他以为,只要他们在一起,再难的坎都能迈过去。他甚至开始规划未来--毕业就求婚,把画室重新装修,给她留一个能画太阳的角落,让她安安心心的画画。
可他忘了,顾家是不会接受一个背负着巨债的父亲还有污点的女孩的。
顾砚的母亲找到苏清沅那天,是她父亲下葬的第七天。老太太坐在咖啡馆里,姿态优雅地搅拌着咖啡,语气却像淬了冰:“苏小姐,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但你和砚砚不合适。顾家丢不起这个人。”
她推过来一张支票,数字后面跟着一长串零。“离开他,这笔钱,够你安稳过一辈子。”
苏清沅看着那张支票,忽然想起顾砚曾笑着说:“我妈最疼我,她肯定会喜欢你的。”她把支票推了回去,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顾夫人,我不会要你的钱,也请你不要逼顾砚。”
“我不逼他,”老太太放下咖啡勺,声音冷得像冰,“但你该知道,他下个月就要去法国留学,那是他等了三年的机会。你想让他为了你,放弃前程吗?”
那天的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窗落在苏清沅脸上,却暖不了半分。她走出咖啡馆时,看见顾砚正站在街对面,手里还提着她喜欢吃的草莓蛋糕,显然是听见了什么,脸色白得吓人。
他冲过来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清沅,你别听她的,我不去法国了,我……”
“顾砚。”苏清沅打断他,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我们分手吧。”
她看着他震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累了,不想再过这种还债的日子了。你妈说得对,我们不是一路人。”
为了让他信,她故意说了很多伤人的话说,她早就厌倦了跟着他吃泡面的日子,说她其实更想找个能给她安稳生活的人。顾砚的手慢慢松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青,他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她以为自己快撑不住,他才低声说:“好,我信你。”
他转身就走,背影决绝得没有一丝留恋。苏清沅看着他手里的草莓蛋糕掉在地上,红色的奶油溅在洁白的包装袋上,像朵突然绽开的血花。她蹲下身,捂住脸,终于哭得撕心裂肺。
后来顾砚还是去了法国。苏清沅从同学那里听说,他走的那天,雾江下了很大的雨,他在码头站了整整一夜,手里捏着支快被雨水泡烂的画笔。
而她,用顾砚之前给的钱,加上自己打几份工攒下的积蓄,盘下了江边一个小小的画室,取名叫“砚声”。每天对着空荡的画布,却再也画不出一笔完整的线条。
有次搬画架时不小心被钉子划破了手腕,血流了很多,她却没觉得疼,只是盯着伤口发呆--原来心真的会疼到麻木,连带着身体的痛都感觉不到了。
画展结束那天,下起了雪。顾砚走出展厅时,看见苏清沅站在公交站牌下,裹紧了那件旧大衣,正望着雾江的方向出神。江面上飘着细碎的雪,把远处的桥洞染成了白色,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
他开车慢慢靠近,想叫住她,却看见她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轻轻贴在脸颊上。那是枚银质的砚台吊坠,是他送她的第一份礼物,他亲手刻的,背面还有个小小的“清”字。
顾砚的心脏突然像被什么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猛地踩下刹车,车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在雪夜里格外刺耳。苏清沅转过头,看见是他,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连忙把吊坠塞回口袋里,转身就想走。
“清沅!”他推开出门冲过去,在雪地里抓住她的手腕。纱布下的伤口硌着他的掌心,凹凸不平的,像她这些年走过的路。
“你到底要躲我到什么时候?”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嘶吼,“当年的事,你就那么……”
“当年的事,早就过去了。”苏清沅用力想甩开他,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下来,“顾砚,你现在是著名画家了,前途无量,别再来找我了,我们……”
“我不在乎!”他把她拽进怀里,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哽咽,“我去法国,是为了学好本事回来娶你;我拼命画画,是想给你你该有的生活;我妈早就后悔了,她……”
“太晚了,顾砚。”苏清沅在他的怀里摇着头,声音碎得像雪粒,“你看我的手。”
她挣开他的怀抱,慢慢解开纱布。手腕上的疤痕蜿蜒曲折,像条丑陋的蜈蚣,把原本纤细的手腕勒得变了形。“我已经画不了画了,顾砚。”她笑了笑,眼里全是绝望,“医生说,神经损伤太严重,这辈子都握不稳画笔了。”
顾砚僵在原地,血液好像瞬间冻住了。他想起她曾经说,最大的梦想就是和他一起办画展,她的画就挂在他的旁边,画框挨在一起,像他们永远不分开。
雪越下越大,落在两人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苏清沅把纱布重新缠好,后退了一步,深深看了他一眼,想要把他的样子刻进骨子里。
“顾砚,”她轻声说,“忘了我吧,就当……就当我们从来没认识过。”
她转身走进雪里,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顾言站在原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远,直到被雾气吞没,再也看不见。
他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捞到一把冰冷的雪。雪在掌心融化,凉丝丝的,像她当年砸在他手背上的眼泪。
后来,顾砚再也没有见过苏清沅。
有人说,看见她在雾江对岸开了家小小的杂货店,就像她当年说的那样,日子过得很安稳。也有人说她离开了这座城市,去了南方,那里没有雾,也没有雪。
顾砚的画展越办越大,名气越来越响,可他再也没画过雾江的雪。画室里常年放着一幅空白的画布,旁边摆着枚银质的砚台吊坠,背面的“清”字被摩挲得发亮。
有次采访,记者问他,最满意的作品是哪一幅。他望着窗外的雾江,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是一幅没画完的画,主角叫清沅。”
那天的雾很大,像化不开的牛奶,把整个城市泡得发白。江面上隐约传来汽笛的声音,悠长而沉闷,像谁在雾里叹了口气,又像谁的名字,被风卷着,一遍遍地回响。
砚台上结了霜,再也暖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