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秦少夫人房内灯火通明,压抑的啜泣、低沉的商议和老夫人捻动佛珠的细碎声响交织。
胎儿虽暂时保住,但大人身体情况还需调整,秦莞留在房中照看。
姜时絮安静地退到角落,既不想碍了诊治的眼,更不愿沾染那些若有若无投来的、混杂着审视与疏离的目光。
她深知自己在秦府的位置——一个体弱多病、寄人篱下的表姑娘,不如在院子里──等着秦莞出来,再问详情来得清净。
夜深了,雨势渐大。豆大的雨点噼啪砸在屋瓦和水缸上,寒气顺着门窗缝隙钻进骨头缝里。
秦莞终于得了片刻喘息,带着茯苓去药库取几味急需的药材。主仆二人撑着油纸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湿滑冰冷的青石小径上。
灯笼的光晕在雨幕中晕开一团朦胧的黄,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
秦莞这府里的药方为何有这么多治外伤的药材?
秦莞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沉闷,她蹙眉看着手中刚取的药材。
茯苓费力地稳住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伞,闻言也是一脸困惑。
秦莞我也不知道,府里的药材都是老夫人在管着的,那些名贵的药材只有主子们能用。
话音未落,一阵裹挟着冰冷雨丝的狂风猛地刮来!
茯苓啊!
茯苓惊呼一声,手里的伞柄几乎脱手,更要命的是,拎着的其中一个药包“啪嗒”掉进了泥水里!
秦莞小心!
秦莞眼疾手快扶住她,弯腰就去捡那沾满泥水的药包。就在她指尖触到冰冷油纸的刹那——
“啊——!!!救命啊!死人啦——!!!”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如同厉鬼的嚎哭,猛地撕裂了雨夜的死寂!那声音充满极致的恐惧,就在不远处的假山鱼池方向传来!
秦莞心头一凛,瞬间直起身!
茯苓娘、娘子!
茯苓吓得脸色惨白,一把死死抓住秦莞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茯苓别……别去了吧!怪吓人的!咱们赶紧回去!
秦莞眼神锐利如鹰隼,语气斩钉截铁。
秦莞我去看看!有事你就喊人!
茯苓不!我跟你一起去!
茯苓不知哪来的勇气,尽管双腿发软,还是哆哆嗦嗦地重新捡起伞和药包,紧紧跟在秦莞身后。
两人循着声音,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过雨幕,绕过山。眼前的景象让两人瞬间倒抽一口凉气!
冰冷的鱼池边,杂草丛生的浅水处,赫然倒伏着一具湿漉漉的身影!水藻缠绕在发髻周围,随着水波诡异地晃动。
岸边不远处,一个身穿厚重黑色斗篷的人瘫坐在一块太湖石下,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正筛糠般剧烈颤抖,显然是惊吓过度,连斗篷帽檐滑落、露出半张惨白的脸都浑然不觉。
而在尸体旁,更近一些的地方,竟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素白衣裙,撑着一把同样素白的油纸伞,静静伫立在凄风冷雨中。伞沿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能看到一个线条清晰、略显苍白的下颌。她就那样定定地“看”着水中的尸体,身形在雨幕中显得单薄又……诡异。
秦莞心脏狂跳,强行压下惊骇,目光首先投向那个吓坏了的人,厉声道:
秦莞还愣着干什么?!过来帮忙把人拖上来!
那蜷缩的黑斗篷似乎被她的呵斥惊醒了几分,猛地抬头,露出一张年轻却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正是三房的二公子,秦隶!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到水边,和秦莞一起,费力地将那具沉重冰冷的身体拖拽上岸。
姜时絮见到她们到来,这才仿佛从某种凝滞的状态中回神。她无声地向后退开几步,让出位置,依旧保持着撑伞的姿势,伞面微微偏移,露出清冷的眉眼,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尸体被拖了上来,仰面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穿着秦府婢女统一的粉布衫裙,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着青白的脸。
秦莞蹲下身,毫不犹豫地拨开尸体脸上纠缠的水草和污泥,露出下面那张熟悉又年轻的脸庞。
姜时絮莲叶?
姜时絮低呼一声,心沉了下去。
秦莞迅速检查:颈部有明显的、深紫色的索沟勒痕!指甲缝里塞满了黑黄的淤泥和挣扎时抓下的草屑碎片!
更触目惊心的是膝盖部位,布料磨损碎裂,露出的皮肉血肉模糊,显然是生前遭受过剧烈的撞击或拖拽!
秦莞来晚了!
秦莞的声音带着沉重的惋惜和职业性的冷静。
秦莞人已断气多时!
她猛的抬头。
秦莞茯苓,去叫人!
茯苓是!
茯苓也被莲叶的死状吓得不轻,但强撑着将伞递给秦莞,转身就朝有光亮的方向跑去。
雨声哗哗,现场只剩下秦莞、姜时絮和瑟瑟发抖的秦隶。
姜时絮九妹妹可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姜时絮清越的声音在雨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她撑着伞,目光落在秦莞沾满泥水的手上,又扫过地上莲叶的尸体。
秦莞这才彻底看清伞下的人,愕然道:
秦莞表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雨夜的死亡现场,这位体弱的表姐出现得实在突兀。
姜时絮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无奈又带着点后怕的苦笑。
姜时絮我院子里常用的几味安神药快没了,这雨下得人心里发慌,便想着去药库取点备用。谁知刚走到这附近,就听见有人呼喊……
她指了指还在哆嗦的秦隶。
姜时絮和这位前后脚到的,看见池边……当时也吓得够呛,腿都软了,没敢靠近。
她解释得合情合理,她的院子确实在西边,去药库必定途经此处。
秦莞迅速扫视了一下周遭环境,认同了这个说法,目光随即转向那个裹在黑斗篷里、依旧抖个不停的人,带着询问。
姜时絮顺着她的视线,往前半步,状似不经意地挡在了秦隶和秦莞审视的目光之间,温声介绍道:
姜时絮这位是三房的二表哥,秦隶。他平时不常在家,九妹妹刚回来没多久,想必还没见过。
她又转向秦隶,声音柔和地安抚。
姜时絮二表哥莫怕,这位是秦莞妹妹,医术极好。你若是身体不适,稍后可请她瞧瞧。
她巧妙地用“身体不适”解释了秦隶此刻的狼狈失态,也转移了秦莞对他出现在此的疑虑。
秦隶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连忙拢紧湿透、不断滴水的斗篷帽子,遮住自己惊恐未定的脸,只露出小半张惨白的脸,对着秦莞的方向含混不清地、带着浓厚鼻音唤道:
秦隶九……九妹妹……
声音抖得几乎不成调。
秦莞原来是二哥。
秦莞恍然,刚才只顾着尸体,确实没认出来。她将手里的伞往前递了递,想给秦隶遮雨。
秦莞方才心急,多有冒犯,二哥勿怪。
姜时絮已自然地走到秦莞身边,将自己手中的伞微微倾斜,遮住两人。
姜时絮我的伞大些,二表哥用九妹妹那把吧。
她语气体贴,动作流畅,无形中将秦莞与秦隶隔开了些许距离。
秦隶受宠若惊地接过秦莞的伞,连声道:
秦隶不……不敢不敢!岂敢怪罪九妹妹……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名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府兵匆匆赶到,看到地上的尸体,脸上也露出骇然之色,慌忙向三位主子行礼。
茯苓先一步回到秦莞身边。
秦莞来得好!
秦莞立刻下令。
秦莞速将此现场围住,保护好!任何人不得靠近!立刻派人骑马去府衙报官!请仵作速来勘验!
“是!”府兵领命,刚要去搬动尸体。
秦莞等等!
秦莞厉声制止。
秦莞在官府仵作到来之前,尸体不可擅动!原地保护即可!
态度强硬,不容置疑。
两名府兵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一道沉稳却略带急促的声音插了进来:
“怎么回事?!”
管家刘春提着一盏防风的牛角灯笼,步履匆匆地赶来。昏黄摇曳的光线照亮了他那张惯常挂着精明笑容的脸,此刻那笑容有些僵硬。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现场——地上的尸体,三位主子,还有手足无措的府兵。当灯笼的光最终定格在莲叶那张青白浮肿的脸上时,刘春的脚步顿住了。
“莲叶?”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愕,但这惊愕只维持了极短的一瞬,立刻被一种深沉的、仿佛在权衡利弊的思索神色取代。
他皱了皱眉,转向秦莞和姜时絮,语气恢复了惯有的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排”:“表姑娘,九娘子,二公子,此处污秽腌臜,还下着雨,实在不宜久留。您三位身份贵重,还是先请回房歇息吧。这里……交由小的处置便是。”
秦莞眉头紧锁。
秦莞刘管家打算如何处置?何时报官?
刘春微微躬身,脸上堆起职业化的谦卑笑容,话语却滴水不漏:“九娘子有所不知,莲叶是老夫人房里的二等丫鬟,平白遭此横祸,小的深感痛心。只是……府内出了这等事,牵涉老夫人房中人,兹事体大,小的不敢擅专,总得先去回了老夫人,请她老人家示下之后,才好决定如何行事……报官与否,自然也须听老夫人的吩咐。”
姜时絮哦?
一直沉默的姜时絮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哗哗雨声中格外清晰,带着一丝冰雪般的凉意。她微微抬起伞沿,露出那双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深的眸子,目光如同无形的针,直刺刘春那张笑容僵硬的脸。
姜时絮交由刘管家处置?如何处置?是连夜挖坑埋了……还是悄无声息地送到乱葬岗烧了?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慵懒的、却让人心头生寒的讽刺。
姜时絮刘管家口口声声要请示老夫人……却绝口不提报官二字。是不肯报……还是……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锐利如刀。
姜时絮不敢报?
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弥漫开来!雨点砸在伞面上的声音仿佛被放大了数倍。空气凝固了。两名府兵大气不敢出,秦隶更是把头埋得更低,几乎缩进斗篷里。
刘春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阴鸷,但很快被他强行压下,腰弯得更低,语气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表姑娘言重了!小的岂敢!只是这府中规矩……”
秦隶表妹!九妹妹!
秦隶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硬着头皮站出来打圆场。
秦隶府、府里的事,一贯都是老夫人做主,规矩森严……刘管家也是按规矩办事……你们……你们就别为难他了……
他声音越说越小,带着哀求的意味。
秦隶这雨太大了,二哥先送你们回院子吧!再淋下去怕是要生病的!
姜时絮的目光在刘春那张强作镇定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秦隶躲闪的眼神,唇角勾起一个极其浅淡、带着三分了然七分讽刺的弧度。她轻轻呵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寒冷的雨夜中迅速消散。
姜时絮既然二表哥和刘管家都这般说了……
姜时絮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温婉,仿佛刚才的锋芒只是错觉。
姜时絮那就……‘辛苦’刘管家了。
她刻意加重了“辛苦”二字,目光再次投向刘春,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刘春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像是被深渊里的毒蛇盯上。
她轻轻拢了拢被风吹开的素白披风,转身拉起还有些不甘的秦莞。
姜时絮九妹妹,走吧。相信刘管家……定会‘妥善’处理的。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地落在雨里,却重逾千斤。
秦莞接收到姜时絮递来的眼神,那眼神里有安抚,也有更深沉的暗示。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疑虑,对着刘春冷冷道:
秦莞那就有劳刘管家了。
说罢,不再看任何人,与姜时絮并肩,和秦隶转身走入更深的雨幕。
刘春站在原地,灯笼的光映着他半边脸明暗不定。
他看着三人离去的背影,尤其是姜时絮那抹在雨夜中依旧纤尘不染的白色,眼神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地上的莲叶无声无息,冰冷的雨水不断冲刷着她青白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