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夜深如墨。姜时絮独坐暖阁,案头只点了几盏昏黄的烛火,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而孤寂,摇曳着投在墙壁上,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白日里大长公主那慈爱如暖阳的目光,安阳侯府上下不加掩饰的真诚接纳,此刻化作细细密密的暖流,在她冰封了十余年的心湖上凿开一道细微的裂痕。
她摊开手掌,一枚云烟玉静静躺在掌心。这是她仅存的、与过往平静岁月相连的证明。
父母慈爱的笑语犹在耳畔,师兄师姐们鲜活的面容却在眼前碎裂,最终化为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中,她脚下踩踏的冰冷尸骸与滚烫瓦砾。
她是踏着至亲骨血爬出来的孤魂,背负着血海深仇,前路注定是刀山火海,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安阳侯府的这份暖……太诱人了。像久困极寒之地的人骤然触碰到篝火,本能地想要汲取那份足以融化骨髓的温热。
这十几年蚀骨的孤寂,在此刻被强行撕开了一道贪婪的口子。
报仇……是刻入骨髓的执念,是支撑她苟活至今的唯一薪火。可这新得的“家”……她又岂能真的不贪恋?
若因她的复仇,将这满门忠义拖入万劫不复……
指尖无意识收紧,冰凉的触感硌得掌心生疼。她低头,袖口露出的袖剑在幽暗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寒芒,那是岳凝白日所赠的“姐妹信物”,亦是提醒她前路荆棘的防身利器。
就在她心神恍惚之际,身后传来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轻响——衣料摩擦空气的细微气流。
姜时絮脊背有一瞬间的僵硬,但随即归于平静。她没有尖叫,没有慌乱,只是缓缓转过头。
昏暗摇曳的烛光下,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暖阁中央,玄衣几乎融入阴影,只剩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中精准地锁定了她。
是燕迟。
姜时絮眸光平静地扫过紧闭的门窗,落在来人身上,声音带着一丝夜色的清冷与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
姜时絮殿下?
她的语调甚至没有太大起伏。
姜时絮不知殿下……是如何进来的?
深夜孤男寡女,他竟能如此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她的闺房暖阁?
燕迟下颌微扬,姿态从容地指向房门方向,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燕迟从那里走进来的。上次送你回来过,路过此地,记住了方位。今日……便自作主张寻来了。
他解释得理所当然,仿佛深夜闯入女子闺阁只是寻常串门。
姜时絮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他竟能如此轻易地避开耳目,如入无人之境?武功之高,远超她预估。她眸色沉静地看着他,并未显露惧色,只带着一丝冷然的质问。
姜时絮殿下此举,私闯民宅,有违律法。
燕迟非但不恼,反而上前两步,缩短了两人之间那点微妙的距离。暖阁狭小,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将烛光完全笼罩,投下的阴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燕迟若是……事出有因呢?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蛊惑般的试探。
姜时絮微微仰起脸,清冷的眸子迎上他俯视的目光,不卑不亢。
姜时絮那便要看这‘因’,是否足以抵消律法之失了。
燕迟送份礼物,这个‘因’可够?
燕迟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也不等她回应,右手随意一抬。只见他掌心不知何时已多出一物,此刻正随着他手掌的舒展,轻轻垂落下来。
姜时絮的目光瞬间被那物攫住。 那是一枚令牌。 令牌通体玄黑,材质沉厚,非金非木,触手定是冰冷坚硬。
其上一枚龙飞凤舞、气势磅礴的“燕”字,右下角一个小小的、同样描就的“睿”字,如同点睛之笔,昭示着它无可置疑的出处——睿亲王府!
姜时絮心头猛地一沉,秀眉几不可察地蹙紧。
姜时絮殿下这是何意?
这绝非寻常物件!它代表的,是睿王府的权势与深不可测的旋涡!
燕迟给你的礼物。
燕迟语气轻松,仿佛递出的只是一枚随手把玩的玉佩,而非足以在京城掀起风浪的亲王令牌。他径直将令牌递到她面前,动作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姜时絮看着他递过来的玄令,只觉得那抹金色刺眼无比。
姜时絮殿下为何要给我礼物?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试图看清他眼底的真实意图。
姜时絮即便我如今算作大长公主的义孙女,殿下也并非安阳侯府中人,更无赠礼之责。
她巧妙地拉开距离。
燕迟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醇厚而富有磁性,在寂静的夜里如同羽毛搔过耳际,让姜时絮耳根莫名泛起一丝痒意。
燕迟你既是大长公主的孙女,便也算是我燕迟的……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似乎在斟酌用词。
燕迟亲故?表亲?总之,送份礼,顺理成章。
这话听着似是而非,逻辑牵强。
他笑而不语,目光却如同实质般胶着在她沉静的面容上,带着探究与一种……不容错辨的专注。那专注的眼神看得姜时絮心头微悸,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试图隔开那过分迫人的气息。
姜时絮殿下厚意,心领了。但无功不受禄,此物……太过贵重,时絮不敢受,亦不能受。
她拒绝得干脆利落。
燕迟这是给你防身的。
燕迟的语气依旧轻松,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姜时絮防身?
姜时絮微讶,目光落回那枚象征着权势的玄令上,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困惑。
姜时絮郡主所赠袖剑精巧锋利,足以防身。这令牌……莫非暗藏机关?
她试图用玩笑化解这份过于沉重的馈赠。
燕迟眼底笑意更深,似乎被她这难得的“俏皮”取悦,心情更好了几分。他手腕微动,将那玄令在指间灵活地转了一圈,带起一道暗沉的金芒。
燕迟郡主的袖剑,防的是草莽匪类。若遇上官匪……或是披着官袍的豺狼,又当如何?
姜时絮眸光一闪,这一点她自然想到了,但……
姜时絮此番北上,有忠勇侯府秦琰亲自来接,想必……
燕迟秦琰?
燕迟唇边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讽意,截断了她的话。他再次将令牌往她身前递近一寸,语气斩钉截铁。
燕迟信我。这令牌,比他管用。
姜时絮沉默。她当然知道一枚睿王府的令牌意味着什么。它是一道无形的护身符,足以让绝大多数心怀不轨的官匪望而却步。
但这也是一把双刃剑,一旦使用,便等于将自己与睿王府牢牢绑在了一起,未来行事,掣肘更多。
姜时絮此物代表睿王府威仪,私自授受,恐引非议。时絮承担不起。
她再次摇头,拒绝的理由无可指摘。
燕迟仿佛看穿了她的顾虑,耐心解释。
燕迟不必多虑。此令并非我父王印信,乃是府中亲卫信物之一,白枫他们亦有。它只代表持令者与睿王府有些关联。寻常贼匪不识此物,但官面上的人见了,必会掂量三分。
他语气放缓,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
燕迟北上路程月余,风雪难测。冬日北境,流民聚而成匪者有之,借势为恶的昏官污吏亦非少见。带上它,多一分保障。我……只愿你一路平安。
这番剖析利害、隐含关切的话语,直指要害。姜时絮心头微动,过往流亡的经历告诉她,燕迟所言非虚。
北地的寒风与隐藏在秩序下的黑暗,她比谁都清楚。 可……这依然不是她该接受的理由。她与他之间,隔着算计利用,不该有如此牵扯。
姜时絮殿下好意,时絮铭记于心。此行定会更加谨慎,周全自身。此物……实在受之有愧。
她唇边再次漾起温婉却疏离的微笑,心意已决。
桐儿娘子,东西都放好了——
桐儿清脆的声音伴随着推门声响起。她抱着整理好的衣物走进来,话未说完,便被暖阁内多出的那道高大身影吓得魂飞魄散!
桐儿殿殿……殿下?!
桐儿脸色瞬间煞白,手里的衣物差点掉落在地。她刚才出去时屋内明明一片漆黑,短短片刻,这位煞神世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惶恐地低下头,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燕迟你过来。
燕迟的目光落在桐儿身上,语气不容置疑。 桐儿浑身一颤,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燕迟一眼,确认是在叫自己,才战战兢兢地挪到他跟前,低着头不敢看人。
燕迟直接将那枚沉甸甸的玄令塞进桐儿手里。
燕迟这是我给你家娘子的,替她收好。若有遗失……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
燕迟唯你是问!
姜时絮殿下——
姜时絮出声欲阻。 然而桐儿早已被那迫人的语气吓得魂不附体,几乎是本能地双手高举,将那冰冷的令牌死死攥在掌心,仿佛抓住救命稻草! 姜时絮一步上前,一把扣住桐儿的手腕,就想将那令牌夺回还给燕迟。
姜时絮殿下,此物当真不能收!
燕迟却已后退一步,目光沉沉地再次钉在桐儿煞白的小脸上。
燕迟我刚才说的话,可还记得?
桐儿被他眼神一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语速极快、一字不差地背诵。
桐儿替娘子收好!若有遗失!唯奴婢是问!
见她反应迅速,记得牢靠,燕迟眼底掠过一丝满意。他不再看惊慌失措的主仆二人,目光转向姜时絮,那双深邃的凤眸在昏暗中显得格外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燕迟我只希望它永远派不上用场。但若真遇上无法化解的麻烦……
他语气加重,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关切。
燕迟不可犹豫!用它!
姜时絮殿下……
姜时絮唇线紧抿,握着令牌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这令牌如同烙铁,烫得她心头发慌。
燕迟看着她抗拒又无奈的模样,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眉宇间那刻意压抑的疲惫之色骤然深重,如同潮水般涌上。他抬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视线扫过暖阁,最终落在那张临窗的长榻上。
燕迟罢了……借你这榻给我一用?
他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甚至带了一丝从未显露于人前的脆弱。
姜时絮一怔。
姜时絮殿下要做什么?
燕迟已自顾自地扯了扯紧束的领口,仿佛那精致的绣纹也成了束缚。他步履略显沉重地走向长榻,声音低哑。
燕迟天亮前我需赶回驻地……实在……没力气会安阳侯府了。
话音未落,他已和衣躺倒在榻上,沉重的眼皮倏然阖上,呼吸在瞬间变得绵长而均匀,竟是……秒睡了过去!
姜时絮那句“于理不合”的拒绝卡在喉咙里,看着他疲惫到极致的侧脸,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那眉宇间刻着的深深倦意,让她心头莫名地软了一下。她转而看向仍捧着令牌、手足无措的桐儿,使了个眼色。
桐儿如蒙大赦,连忙蹑手蹑脚地退出去,很快抱来一床厚实的锦被和一个软枕。她站在姜时絮面前,眼神怯怯,不敢上前。
姜时絮瞪了她一眼,无声地接过被褥枕头。她没有看榻上熟睡的人,快步走到榻边,动作迅速地、几乎带着点赌气地将枕头塞在燕迟头下,又将锦被展开,轻轻地覆在他颀长的身躯上。
做完这一切,她立刻转身,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背影带着一丝仓促的逃离。
桐儿早已抢先一步溜了出去,待姜时絮走到门口,她立刻“砰”的一声将暖阁的门紧紧合拢,隔绝了内外。
门外廊下,夜风微寒。桐儿面色惶惶,像只受惊的兔子。
桐儿娘子……
姜时絮背靠着冰冷的门扉,手中那枚玄令沉甸甸地压着她的掌心,冰冷的质感下,却仿佛还残留着燕迟方才握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她闭了闭眼,声音听不出喜怒。
姜时絮桐儿,告诉我。世子殿下是你的主子,还是我,是你的主子?
桐儿“噗通”一声跪在她脚边,仰着小脸,眼泪汪汪地诉苦。
桐儿娘子!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实在是……世子殿下他……他太吓人了啊!您不知道他那眼神……奴婢胆子小,奴婢怕他……奴婢不敢违抗……
她语无伦次,就差磕头谢罪了。
桐儿娘子,眼下……殿下他还在暖阁里睡着……这要是万一被人知道……
桐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桐儿娘子的清誉就……就全完了啊!
姜时絮看着跪在地上的桐儿,满腔的恼怒与无奈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责备她又有什么用?燕迟的威势,连她都需谨慎应对,何况一个胆小的小丫头?
她不该心软的。留下他,无异于在自己身边埋下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隐患。可看着他疲惫沉睡的模样,那句“赶他走”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
现在……还能怎么办?难道真要现在进去,把这位位高权重又武力超群的世子爷从榻上拖起来轰出去?
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令牌上冰冷的“睿”字,那微小的凸起硌着指腹,带来清晰的痛感。姜时絮的眉头越拧越紧。
罢了…… 她睁开眼,眸光复杂地看向紧闭的门扉。
姜时絮你去外面守着,警醒些。若有人来,无论何人,务必先拦下,立刻进来通报。
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只是比平时更低沉几分。
桐儿如蒙大赦,连连点头。
桐儿是!是!奴婢这就去!
说完,立刻小跑着消失在廊道尽头,尽职地去做那望风的“小卒”了。
暖阁外恢复了寂静。姜时絮缓缓摊开手掌,那枚玄黑的令牌静静地躺在掌心,在清冷的月色下泛着幽暗神秘的光泽。 它像一道护身符,也像一道枷锁。
像一缕带着暖意的关怀,也像一个不容拒绝的承诺。 她纤细的手指缓缓收拢,将令牌紧紧攥住,冰冷的棱角嵌入柔软的掌心。
心中千般滋味,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沉重与一丝妥协的叹息。 暂且……先收着吧。 总有……还回去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