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有了姜时絮这双洞悉人心、更熟悉天道社余孽行事风格的“眼睛”，柳条巷李妇人的案子，如同拨开了迷雾的棋局，脉络骤然清晰。

不过短短数日，潜伏在秋云镇、试图借血腥祭祀重燃邪火的最后几条毒蛇，便被精准地连根拔起。

尘埃落定，小镇重归安宁。

案子了结，秦莞便不再有留下的理由。

姜时絮推门进屋时，正撞见秦莞麻利地将那件杏黄色的罗裙叠好，塞进半满的包袱里。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给她的侧影镀上一层暖金的轮廓。

姜时絮这是……

姜时絮放下沉甸甸的药箱，看着那熟悉的衣衫被收拢，心头莫名地一紧，鼻尖涌上一点微涩的酸意。

姜时絮要走了？

秦莞闻声抬头，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眼角弯成月牙。

秦莞是啊，案子结了，我这个‘闲人’总不能一直赖在你这小院里，白吃白住不是？

她手下不停，利落地打了个结。

秦莞再说，白枫那木头桩子，一天能催八百遍，说京城里堆的折子都快比宫墙高了，就等着殿下回去定夺呢。

语气里带着对白枫的调侃，也透着几分即将离别的怅然。

她顿了顿，忽然从包袱深处摸出一个精巧的紫檀木小盒，塞到姜时絮手里。

秦莞喏，拿着。我亲手搓的解毒丹，用的都是药王谷最好的料子，甭管江湖上那些下三滥的蒙汗药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毒，不敢说包解百毒，关键时刻顶一顶、护住心脉还是顶用的。一共十二颗，省着点用。

木盒入手温润微沉，盒面上雕刻着简单的缠枝莲纹。

姜时絮打开盒盖，十二颗龙眼核大小的褐色药丸整齐排列，散发出清冽而熟悉的草药苦香。指尖抚过光滑的盒面，她轻声说。

姜时絮多谢。

秦莞跟我还客气？

秦莞笑着拍了下她的肩膀，随即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眼神里是难得的认真。

秦莞表姐，说真的……燕迟待你，这份心，是真的。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天南海北地找，风吹日晒，愁得头发都快白了。他握着那枚碎罗盘，盯着地图发呆的样子，我们这些近身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也跟着发酸。这次……

她看着姜时絮低垂的眼睫，话里带着试探。

秦莞你同我们一道回去？

姜时絮我……

姜时絮指尖在木盒上无意识地收紧，目光越过秦莞，投向窗外。那株曾开得喧嚣的山栀，不知何时已落了大半，只剩下零星几朵倔强的白，孤零零地点缀在深绿的枝叶间，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姜时絮京城……太大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深藏的迷茫与疏离。

秦莞怕什么？

秦莞一挑眉，带着几分了然和促狭。

秦莞怕他把你锁在深宫高墙里，当只金丝雀养着？依我看啊，他现在恨不得把心剜出来捧到你面前，让你看看那上面刻的是谁的名字！你没瞧见么？

她故意抬高了点音量，带着点揭露秘密的兴奋。

秦莞他这几日明面儿上住在客栈，可哪一晚不是深更半夜就‘飘’到你院墙根底下，像个门神似的杵在那儿？你以为他图什么？还不是怕天道社那些漏网的疯狗，趁我们不备，伤着你分毫！

姜时絮心头一震！ 指尖一松，手中的紫檀木盒险些脱手滑落！她慌忙握紧，指节都泛了白。 他……竟夜夜守在外面？她睡在屋内，竟从未察觉那咫尺之遥的守护！

白枫郡主，马车已备妥。

院门外适时传来白枫沉稳的禀报声。

秦莞叹了口气，拎起收拾好的包袱，在手里掂了掂。

秦莞好啦，我得走啦。

她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姜时絮，眼神清澈而坚定。

秦莞表姐，不管你最后怎么选，是留在这里看山看水，还是回京去看那家伙的笑脸，我都站你这边。

她狡黠地眨了眨眼，像只偷腥成功的猫。

秦莞对了，差点忘了提醒你——今儿个夜里，可是某位摄政王的生辰。你……看着办？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杏黄的裙摆一闪，消失在院门外。

生辰……

姜时絮怔在原地，耳边只余下这两个字在嗡嗡作响。她竟全然忘了，今日，是他的生辰。

屋子骤然空寂下来，只有小黄狗不明所以地蹭着她的裙角，发出呜呜的讨好声。

姜时絮慢慢走到桌边坐下，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紫檀木盒上，又缓缓移向墙角—— 那里，静静立着一个半人高的粗陶酒坛。

坛口用厚厚的油纸和泥封得严严实实。那是她初到秋云镇那年，见后山野梅生得好，一时兴起采来亲手酿下的青梅酒。本想着秋日寒凉时，温一壶驱驱寒，慰藉异乡客的孤寂。

此刻，这坛沉寂了三年的酒，在昏暗的光线下，竟像是冥冥中早已备下的、等待开启的……答案。

窗外的暮色彻底褪去，银白的月光悄无声息地爬上窗台，如同流淌的水银，在青石地板上铺开一片清冷的辉光。

姜时絮在桌边静坐良久。

小黄狗趴在她脚边，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心绪的不宁，只是安静地陪伴着。

终于，她站起身。

月光下，她的侧影显得格外单薄，又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孤勇。

她走到墙角，弯下腰，双手用力，抱起了那个沉甸甸的酒坛。

粗糙的陶壁摩擦着掌心，带来一种沉甸甸的、踏实的触感。

她抱着酒坛，一步一步，走向院门。

脚步在门后停顿了一瞬，指尖落在冰凉的门闩上，那凉意似乎能穿透皮肉，直抵心尖。

深吸一口气。

“咔哒。”

门闩被拉开。

院门，被她轻轻推开了一道缝隙。

长街寂寂，远处屋檐下悬挂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驱散了一小片浓稠的夜色。

就在那片光晕与黑暗的交界处，老槐树虬结的枝干下，一道月白的身影静静伫立。

夜风卷起他宽大的袍袖，衣袂翻飞，仿佛随时会融进这无边的夜色里。

他似乎一直在等待，又似乎只是凝望着这座小院。

在院门开启的刹那，他若有所感，猛地转过身来。

目光，隔着不算远的距离，穿透朦胧的夜色，精准地捕捉到了门缝后抱着酒坛的她。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如同投入了星子的寒潭，瞬间漾开了细碎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光芒，将周遭的黑暗都点亮了几分。

燕迟还没睡？

他率先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寂静的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探寻。

姜时絮抱着酒坛，往前走了两步，走出院门的庇护，完全暴露在月光与灯笼的光晕之下。

她将沉甸甸的酒坛递向他，坛口的泥封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姜时絮野梅酿的，

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轻飘，却又异常清晰。

姜时絮放了好久……要尝尝么？

燕迟没有立刻去接。

他只是看着她。

目光细细地描摹过她的眉眼，那曾经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中清晰又模糊的轮廓，此刻在清冷的月光下，如此真切地呈现在眼前。

月光柔和了她惯常的清冷，那低垂的眼睫，微抿的唇线，抱着酒坛时微微用力的指节……一切的一切，都让他看得有些痴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直到姜时絮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抱着酒坛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他才像是骤然回神。

他伸出手，稳稳地、郑重地接过那坛沉甸甸的青梅酒。粗糙的陶壁贴上掌心，带着她指尖残留的微凉。

一股清冽中带着微酸的、独属于青梅的冷香，混着岁月沉淀的醇厚酒意，幽幽地钻入鼻息。

他低头，目光依旧锁在她脸上，仿佛那坛酒只是他注视她的一个媒介。

姜时絮生辰……

姜时絮微微别过脸，避开那过于灼热的视线，月光照不到的那一侧耳根，悄然染上薄红，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

姜时絮……快了。

短暂的静默。

随即，一声低沉而愉悦的笑声，从燕迟喉间逸出。

那笑声，仿佛积压了三年的沉重、寻觅、忐忑与患得患失，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在寂静的夜色里轻轻荡开，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纯粹的欢愉，瞬间冲散了夜的凉意。

他空着的那只手抬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和珍重，最终，极其轻柔地拂过她鸦羽般的鬓发，取下了不知何时沾染其上的一片小小的、洁白的山栀落瓣。

花瓣被他捻在指尖，在月光下白得惊心。

燕迟阿絮，

他看着她的眼睛，眸光深邃，笑意如春水般在眼底缓缓流淌，声音低沉而笃定。

燕迟这是我这三年来，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夜风温柔地拂过小巷，卷起最后几缕山栀残存的、清冽而执着的香气，无声地缠绕在他们之间。

姜时絮望着他眼底那几乎要将她溺毙的、温柔而盛大的笑意，看着他指尖那片小小的、象征着她三年避世时光的山栀花瓣，再感受着怀中空空如也、却仿佛被那坛青梅酒填满的某种沉甸甸的踏实…… 心口那道横亘了三年的、名为“京城”的冰冷高墙，忽然间，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逾越了。

或许，只要有他在身侧，那条路……也并非想象中那般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