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这殿内弥漫的脂粉香和含蓄矜持的氛围相比，他像一股清新自然的晨风，格格不入又格外引人注目。
只见他一手支着下巴，另一手随意地捏着一只白玉酒杯，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和纯粹的欣赏，像发现了什么稀罕的宝贝。
那眼神干净明亮，只有纯粹的好奇和向往，没有姬绪的深沉莫测，没有秦王的审视估量，更没有那些贵女眼中或嫉妒或轻蔑的复杂情绪。
我并不认识他，因而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看他那身月白锦袍上精妙的银线云纹和通身掩不住的贵气，便知必是宗室子弟无疑。
“回齐王殿下的话，正是小女。”
祖母微微颔首，平稳的声线如同古井无波，替我应下，言语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与谨慎。
齐王？原来，他就是十一皇子姬纬。
传言太崇帝幼子姬纬，乃贤妃刘氏所出，天资聪颖，颇得帝宠。
“真是晏小娘子？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姬纬闻言，立刻放下手中把玩的白玉酒杯，笑容瞬间绽开，灿烂得晃眼，甚至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将那点骄纵都冲淡了几分，只剩下少年人纯粹的兴奋。
“方才远远瞧着就觉得与众不同，这通身的气派，和玉京这些……”
他话锋猛地一顿，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差点失言，俏皮又带点狡黠地眨了眨那双清澈得过分的眼睛，迅速改口，“咳，和传闻中娇养在深闺的姑娘家可太不一样了！看着就……带劲儿！”
这股直扑面的少年热忱，与我今日所经历的任何一种试探或威压都截然不同。
我抿紧了唇，不敢抬头直视那双过于灼热清澈的眼睛。
姬纬却毫无所觉，或者说毫不在意。
他一手支着下巴，歪着头看我，笑容一派天真无邪，另一只手却意有所指地屈指弹了弹光滑的玉杯壁，发出“叮”一声清脆的鸣响，在这暖阁里显得格外突兀。
“这宴席闷死个人了！本王看小娘子独自出神，可是不喜这些酒菜？本王也觉着无趣得很！听说小娘子是在凉州长大？快跟我说说，凉州的风光，想必和玉京大不相同罢？边关的风沙，是不是真的像刀子一样刮脸？”
他目光大胆地、带着一种纯粹欣赏新奇玩意的兴致，在我脸上逡巡，“还有还有，听说——小娘子你善骑射？啧啧，这骑马射箭，是不是比在御苑里被太监宫女们前呼后拥地‘玩’有意思多了？难怪啊……”
他拖长了调子，眼中闪烁着促狭又兴奋的光芒，“父皇都曾赞晏家娘子英姿飒爽，有……烈性！”
他语速轻快，问题一个接一个蹦出来，带着一种天然的亲近感，毫无皇子架子，也完全无视了周围那些贵女们投来的或惊讶或不满的目光。
只是——
最后两个字被他说得又轻又黏，带着点下流的探究，直白地指向了梅林深处那场无人知晓的“侵染”！
是他知道了什么？还是……仅仅是这玉京城里，关于晏家女的“烈性”传闻，早已在他这样的天潢贵胄口中，成了某种带着狎昵意味的谈资？！
我咬了咬唇，一股夹杂着恼羞和愤怒的血气直冲头顶，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几乎要抠穿绣在锦垫上的缠枝莲花。
“齐王殿下慎言。”
我抬头，目光冰冷地直视着他那双闪着兴奋光辉的眼，声音放得不轻不重，恰好盖过丝竹之声传入他耳中，带着塞北风刃般的刮骨寒意。
“英姿飒爽四字，是圣上对晏家守土卫国之心的褒奖，臣女愧不敢当！至于烈性——”
我微微一顿，冰冷的视线在他那张尚显稚嫩的脸上逡巡而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凛冽锋芒，“殿下年岁尚轻，想必未曾亲临过真正的沙场。凉州的箭矢，射的是犯边豺狼；凉州的刀剑，斩的是回纥敌寇。绝非供人赏玩的。”
姬纬脸上的嬉笑瞬间僵住，大概是生平从未想过，竟有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不留情面、甚至带着训诫意味地顶撞他这位备受宠爱的皇子。
他端着玉杯的手指微微收拢，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白皙的脸上染上一层薄怒的浅红。
少年人骤然受挫的骄矜和被冒犯的怒火，在那双瞬间瞪大的眼睛里熊熊燃烧起来。
“你！……”他猛地拔高了声调，“好大的胆子！竟敢……”
“好了，小十一，你这皮猴儿！”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刹那，主位上慕容贵妃那温婉依旧、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恰到好处传来，将姬纬后面的话堵了回去。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贵妃身上。
只见她端坐宝座，脸上依旧是那无懈可击的雍容笑容，带着长辈面对最顽皮小辈的无奈宠溺，眼底的阴霾却未曾化开半分。
她目光淡淡扫过姬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责备，又转向我这边，那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冰冷探究。
“瞧你，都这般年纪了，说话还是没个轻重。”贵妃对着姬纬轻斥道，语气却并无多少真正的怒意，更像是打圆场，“晏小娘子初入宫闱，性子爽利些也是有的。女儿家的名声，岂容你这般轻浮置喙？”
她话锋一转，笑意盈盈地看向我，那笑容却未达眼底，“晏小娘子莫怪，纬儿这孩子，被陛下和贤妃宠坏了，性子跳脱，说话有时口无遮拦，并无恶意。只是……”
她顿了顿，那保养得宜的纤纤玉指轻轻抚过自己华贵的衣袖，声音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玉京不比边关，女儿家终究还是以贞静温婉为要。圣上夸赞晏家娘子英姿飒爽，是赞其将门虎女的风骨。这‘烈性’二字，日后还是慎提为好，免得……惹人误会，坏了规矩。”
贵妃话音方落，便朝侍立身侧的心腹大宫女递去一个极淡的眼色。
那宫女训练有素，立刻垂首敛目，无声地端起一盏早已备好的、温热的汤品，迈着悄无声息的宫步，行云流水般走到我的案前，躬身将玉盏奉上。
“晏小娘子，请用这‘暖玉芙蓉羹’。”
宫女的声音如同精心调制的琴弦，恭敬却毫无温度，“娘娘特意吩咐，用今冬窖藏的梅花蕊水煨了三个时辰，最是温补养人，驱寒润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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