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傻孩子，怕什么？”祖母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打在我心上，“你方才做的……很好！”

　　我微微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她，喉头猛地一哽。

　　她赞的，是我拒食。

　　祖母抬起眼，那双阅尽沧桑、在昏黄灯下如同古井深潭般的眸子，深深地望进我的眼底，带着一种要将所有迷茫与恐惧都驱散的灼灼力量。

　　“我晏家的女儿，骨头……就该这么硬！凉州的风沙没白吹！边关的烈马没白骑！你爹娘把你养得好！”

　　说着，祖母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分，带着金戈交鸣般的铿锵：“那不是殿前失仪，孩子。今日这一推，推得好！推得解气！让他们知道，凉州来的明月，照得亮他们的龌龊，也受得住他们的明枪暗箭！”

　　她紧紧攥着我的手，那力道传递着滚烫的信念：“烈性怎么了？我晏家守的就是这大胤最烈的边关！若没有这点烈性，拿什么镇住那些虎视眈眈的回纥狼崽子？！”

　　祖母的眼神深邃，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我的心鼓之上，激荡起万丈洪涛：“贵妃的话，你只当耳旁风！贞静温婉？那是给笼中雀鸟定的规矩！我晏家的鹰，就该翱翔于九天，搏击风雪！”

　　听了祖母的话，那些因姬纮的邀约、因姬绪的轻侮、因贵妃的笑里藏刀而积聚的屈辱与愤怒，在这一刻，全都迸然瓦解。

　　“祖母……”

　　我回握住她的手，声音喑哑，带着压抑至深的呜咽。

　　祖母温暖的大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发髻，替我整理了一下鬓边略微有些凌乱的发丝：“只是昭昭儿，你要记住，在这玉京城里，光有烈性还不够。刀锋太露，易折。”

　　“往后，这刀……得往心里扎，往骨头里藏！今日你亮出了爪牙，很好。但下次，要学会把这份烈性，藏得更深，磨得更利，用在……真正该用的地方！”

　　她最后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凝：“别怕。天塌下来，有祖母给你顶着！晏家，还没倒！”

　　“你只管记住你是谁——你是凉州黄沙里长出来的花，是晏彪的女儿！挺直了腰杆，谁也别想让你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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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阁内的喧嚣，经过方才席上的一番较量后，此刻如同被浸湿的棉絮，闷沉又黏腻地堵在耳中。

　　炭火烘烤下的香氛更加浓郁，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窒息的暖热与无数道或明或暗的视线聚焦下，祖母牵着我的手，将我从偏殿带回这奢华的樊笼中心。

　　她没有半分迟疑，径直行至主位方向，对着端坐于凤椅之上、面上笑意不减分毫的慕容贵妃，微微欠身。

　　那姿态不卑不亢，带着一品诰命该有的尊严，却也透着一丝清晰的、拒人千里的冷淡。

　　“老身年迈体衰，精神不济，今日已叨扰贵妃娘娘多时。特来向娘娘请辞，谢过娘娘赐宴隆情。”

　　她的声音沉稳而清晰，每一个字都落地有声，在瞬间安静下来的暖阁里显得格外分明。

　　慕容贵妃含笑点头，笑容深不可测。她目光意味深长地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快得让人抓不住。

　　“夫人何须多礼。您身子要紧，是该早些回去歇息。”

　　她的声音依旧温软如春水，随即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怀，“晏小娘子今日想必也是乏得很了，是该……好生休养。回去的路上，可要当心些。”

　　这番话，是关切？是告诫？还是隐而不发的试探？

　　我抬眸，只见贵妃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带着审度、探寻，甚至是一丝被忤逆后的冰冷玩味，最终都迅速消弭在那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之下。

　　“谢娘娘体恤。”

　　祖母依旧平静回应，姿态从容，没有丝毫多余的言语和眼神交汇。仿佛只是接受了一段再平常不过的道别。

　　“老身，告退。”

　　说罢，她转身，一手拄拐，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腕。

　　那只布满岁月痕迹却依旧有力的手，带着温热的暖意，透过薄薄的衣袖传来，牢牢地将我冰冷而微颤的手腕包裹住。

　　那力道，是支撑，是保护，更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她就这样，在慕容贵妃依旧含笑的目光，以及暖阁内所有夫人贵女或屏息凝神、或暗自揣测、或幸灾乐祸的复杂注视中，如同一位守护着幼崽的母狮，紧紧牵着我，挺直着脊背。

　　一步一步，沉稳而坚定地走出了这座金雕玉砌、却暗藏杀机的玉琼苑，走向了那风雪交加、却无比自由的广阔天地。

　　她拄着那根沉重的睚眦拐杖，脊背挺得笔直，如同永不弯折的战旗，率先向殿外走去。

　　那沉稳的步伐，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

　　殿外，风雪依旧。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凛冽清醒。祖母握着我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那掌心传来的暖意和力量，如同黑暗中唯一的锚点，支撑着我摇摇欲坠的身心。

　　穿过寂静空旷、悬挂着宫灯的漫长回廊，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从廊柱间呼啸而过，吹得人衣袂翻飞。

　　宫灯昏黄的光晕在积雪覆盖的石板上投下长长的、摇曳的影子，如同无声追随的鬼魅。

　　引路的宫人脚步匆匆，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只余下拐杖点在冰冷石板上发出的、沉重而规律的“笃、笃”声，以及我们祖孙二人压抑的脚步声。

　　宫门在望。那巍峨高耸的朱漆大门，此刻如同巨兽张开的咽喉，吞噬着最后一点天光。

　　晏定安带着几名亲卫，早已如标枪般肃立在风雪中等待。

　　看到祖母和我出来，他紧绷的神色才略松一分，立刻迎上前，目光飞快地在我身上扫过，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

　　“老夫人，小娘子。”

　　他低声道，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

　　祖母没有多言，只沉声道：“回府。”

　　“是！”

　　晏定安立刻指挥护卫打开马车车门，放下脚凳。

　　厚重的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风雪，也隔绝了玉京皇城最后一丝光亮。

　　黑暗中，只有车轮碾过宫道积雪发出的单调而压抑的“咯吱”声，以及炭盆里偶尔爆出的、微弱的火星噼啪。